"小说下载尽在书本网 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农夫傻妻 作者:板石头 几句废话 我半饿着肚子度过了并不无忧无虑的童年,后来历尽千辛万苦考上大学,现蜗居于大都市。   家乡,对我来说并不全是愉快的记忆。那里曾经的贫穷和至今的蒙昧让我魂萦梦牵。   我大脑的沟回里,遍布着山间的羊肠小道。今生今世,我都清晰地记得,家乡的每条小路在哪里拐弯,哪里有一口水塘,哪里有块大石头,石头上曾经晒着红薯米。   我不以农民出身为荣,也不以农民出身为耻。   我曾经逛遍书城,却没能找到一部真正反映农民生活的乡土小说。   乡土小说本来少之又少,偶有一两部,却又都是记述农民们怎样逃离农村或者逃离农家生活的过程。书中的人物,经过努力奋斗,有的吃了皇粮,成了城里人,有的大大致富,成了当地财主。他们的人生,将不再是农民的人生,顶多与农民们为邻,并且开始有些看不起自己曾经的出身。   板石头无意贬低书市中廖若晨星的这几本所谓的乡土小说,它们的存在自有它们的价值。只不过在这个过程中,板石头心中有了一个疑问。中国农民占总人口的70%,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一辈子无法摆脱自己身为农民的命运。他们多年来一直住在那些村庄的角角落落里,沿习着沿习了千年以上的风俗,信奉着信了千年以上的迷信和诸多禁忌,吃着粗茶淡饭,相对着不是俊男靓女的贫夫贱妻,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他们中很多人一生没有坐过地铁、火车和飞机,没有使用过空调、冰箱和吸尘器,没有进过酒店和影院。他们默默无闻,一生如蚁。能不能写一部小说,记述一下这些普通农民的平淡生活。   也许有人说,艺术要缘于生活而高于生活,普通农民没有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也没有标新立异的生活方式,他们的人生有什么可看之处。板石头相信这也是没有人来写他们的原因。   但板石头曾经二十多年生活在他们中间,感受着他们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知道他们的人生其实有很多故事。《傻妻》中这对夫妇的原型是我的亲人,他们遍尝了人间的辛酸和悲苦,他们的命运是板石头心底多年来的牵痛。于是决定写一部关于他们的小说。   此书尽量忠实于生活,因为生活是最好的小说。   板石头自知不敢夸口为农民“昭传”,只想认认真真地写好这一对偏远山区的贫夫傻妻,让世人知道,他们曾经如此真实而卑微地活过。 第一章,变故(1) 故事开始于1979年初冬,准确地点在湖南某县围山区堆子公社石塘大队李家生产队。   围山区处在本县西部的最末端,是该县地势最高的一个区,也是最穷的一个区。该县最高的山脉以区政府屋后的一座山为最高峰一直往东延伸,山脊正中有一条千百年来祖先们踩出的小路,这小路就是县界。县界那边就是娄底和涟源,因为不属于同一个地级市,听起来像特别遥远的地方。   李家生产队是围山区的一个缩写版,也是由一条山脉三面包围而成,只不过这条山脉相对要矮很多也短很多。山脊正中也是一条千百年来的祖先踩出的小路,这条小路则是李家生产队与别队和别公社的界线。其中两面山脊的小路是公社界,而另一面的则是队界。地理书上说湖南中部是典型的丘陵地带,因此尽管处在一个县的最高地段,这里的山海拔却并不是很高,山势也并不十分险峻。不过听老人们说,山上以前是遍长着撑天古树的,树下的灌木层也很厚,山里常年都有老虎、野猪、野羊、野兔等动物繁衍生息。据说就在民国时期还曾闹过一次虎年,那一年山上老虎成群结队,十里八乡常会传出某人与老虎狭路相逢的奇闻。其中有一则奇闻较为经典,几十年后还在当地广为流传。   说是有一个人得了病,夜里上街去药铺抓药。其时当然还没有塑料袋大行其道。药铺里的伙计把包药用的黄草纸裁成一尺见方的正方形,一沓沓堆在橱窗边黑亮的柜台上。梁上挂着一卷细麻绳,麻绳垂下来的一头正好在柜台的正中央,药包好后用细麻绳捆紧。那时药铺里的伙计都有一手捆包的绝活。绳子从纸包底部过去,再把纸包一翻,也不见打结也不见拧绳,药包却已经捆扎得结结实实。此时也不用剪断绳子,把捆好的这包往旁边移一移,继续捆下一包。每包为一剂,十天半月的中药就会有七八上十包,细麻绳没有剪断,刚好把药包串成了一串,方便提在手里。   很好的月亮。这人提着抓好的一大串中药包走在村里的羊肠小道上。已过半夜,周遭鸦雀不闻,更无人声。这人走着走着,突然感觉到后面有东西在跟着自己——没有脚步声,完全是凭本能感觉到。小路两旁是稻田。时值冬天,水稻已经收割过,稻天里空荡荡的,也没有蓄水。这人斜眼瞟了一下旱田里自己的影子,身子不自觉就猛地哆嗦了一下——身后是一头大老虎,长长的尾巴拖在屁股后面,正昂首阔步悠哉悠哉地跟着他走。这人一下子惊出了一身冷汗,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却不敢回头。他记得老人们说过,有老虎跟踪时千万不能回头,因为你一回头它就会看到你的咽喉,那正是它要下嘴咬死你的地方。   这人虽然吓得魂不附体,但他强迫自己保持镇定。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加快脚步,而是不紧不慢地继续往前走。又走了一段后,猛然感觉到一双爪子沉甸甸地搭到自己的两个肩膀上来。这人心里咯噔了一下,汗毛一根根竖起来,但他还是没有停下脚步,而是继续僵尸一样机械地往前挪着步子。老虎把前爪搭在他肩上,用后腿跟着他的步伐不紧不慢地往前走。这人冷汗淋漓,三魂七魄都离了窍,但他坚持着没让自己倒下去,也始终不曾回头。就这样一直走到家门口,老虎才把前爪放下来。这人还剩着一两分意识,凭着这一两分意识他想到,完了,这下它肯定要绕到我前面去下口。可奇怪的是这畜生只是吸了吸鼻子,然后转身,拖着他的长尾巴,悠哉悠哉地走了。   老虎为什么跟着这人走了那么远却不吃他?人们猜测说,可能是因为他手上提着那一大串中药,这中药的气味让老虎对他失去了食欲。   据说这是真人真事。但到龙奎这一代长大成人后,这样的奇闻听起来已经有了一些神话色彩。因为再也没有了老虎,山上连野兔都很难看到了。“大炼钢铁”那几年,山里的树木几乎被砍光,别说那些几十上百年的大树古树,就连能削跟扁担的小树都被砍去炼钢了。家家户户把煮饭炒菜用的铁锅都踊跃地捐出来大炼钢铁——反正接下来有了大食堂,家里也不用生火做饭了——炼出来的那些死铁疙瘩现在早已不知去向,而惨遭洗劫的森林在二十年后依然像瘌子的头一样,只看得见一些零零星星的小树和斑斑点点的灌木丛。这不仅仅是因为树木的生长需要些年头,还因为这二十年来,在上头的号召下,不顾后果的垦荒从来没有停止过。放眼望去,山坡上这里一片那里一片都是新开垦出来的所谓耕地。石塘大队这一带是沙土地皮,吸不住水,本来只适合生长耐旱的松树,现在被强行开垦出来种植花生、黄豆、红薯和麦子,收成自然好不了。所以,尽管开垦出了这么多的耕地,队长年年就垦荒面积向公社报喜,然而,这些耕地却并没有改善当地老百姓的生活,这里依然没有解决基本的温饱问题。   现在是雨水少的季节,天气晴好,只是有些寒冷。   山上没有像样的树木,庄稼也已经收割完,到处裸露着光秃秃的土地。因此随便站到什么地方望一眼听一下,就知道队上的人今天是在哪里出集体工。   龙奎家住在这个小村的最末端,也是最高处,本村的那条小河就发源于他家屋后的山上,向东流出村口,与邻近村庄的小河汇合,流向龙奎们所不知道的远方。家门前五六十米远的地方有一口水塘,面积三亩八分,是本村最大的水塘。遇上旱季,村里其它的水塘干涸时,这个水塘就要供给全村水田的灌溉。在这种大力提倡开天辟地的年月里,这塘堤面也被开垦出来作了队上的旱地,年年要挖好几遍,依着季节种上各种农作物。挖得多了,现在每到春夏涨水时,塘堤就很容易开裂。开裂的塘堤在农忙季节时只能随便补一下暂时对付过去,到了冬季农闲时再来修筑。   这半个月里队上的工作就是修筑这道塘堤。   龙奎和他未过门的堂客荷花就在这修堤的队伍里面。男人们的工作是从一个小山坡往这里担土,女人们的工作则是打“抬鹅”。   所谓的抬鹅其实是一个凿成正方形的大石墩,足有七八百斤重。在朝上的一面成“井”字型绑了四根粗木棍。这种木棍有两米多长,两头削尖,当地人称为“千担”。每根千担的两头各有一个女人,一共八个。所谓打抬鹅就是八个女人把这大石墩一齐抬起来然后再一齐松手放下去,借助重力作用让石墩把土压紧。   这事本来是个苦力活,但在这个跳忠字舞唱样板戏的年代里,这苦力活也被修改成了赏心悦目的舞蹈。女人们在腰间系一方手帕。开始前各自站到离千担头有五步远的地方,领头的唱一声:“打抬鹅呀哟嘿!”另外七个就齐声唱:“真光荣呀哟嘿!”大家一边唱一边扭着秧歌舞步走拢来,双手抓住自己面前的千担头。领头的又唱:“筑塘堤呀哟嘿!”另外七个一边抬起抬鹅一边齐声唱:“为人民呀哟嘿!”在唱到“嘿”字时一齐松手让抬鹅落下去。然后再扭着秧歌舞步走开五步远,又开始唱、扭、抬、放。   荷花就在这打抬鹅的女人中间。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她是其中最好看的一个。圆脸大眼睛,两根麻花辫子垂在耳后,眼睛和辫子都是又黑又亮,像上过桐油似的。杨柳身,却不乏丰满,紧凑圆翘的屁股盛满了男人们明里暗里向往的无限风情。 第二章,变故(2) 龙奎在那边担着土,眼睛却时不时地往这边张望。   有男人就笑他:“哟,整晚搂着还不够?”   “就是呀。我说又伢(龙奎的小名),搂着这样的女人困觉一定连梦都做得少些吧?”另一个说。   龙奎不说话,只是“嘿嘿”笑着。   龙奎中等个头,不算很瘦,当然也不胖——介绍这个年代的农民是不用说他“不胖”的,因为根本就找不到胖子。他生就一张黑黄大脸盘,额发很高,五官没什么特别的地方,是乡下人常见的长相。   “我把这个月的工分全归你,借你堂客用一夜,干不干?”单身汉梅伢子嘻皮笑脸地说。梅伢子有间歇性精神病,娶不到堂客。   “玩笑是不能随便开的。”龙奎板起了脸。   男人们于是不再说荷花,转而说起别的女人和一些口口相传的桃色新闻来。龙奎不大插嘴,只在他们说得有趣时跟着“嘿嘿”笑两声,并时不时地往女人们打抬鹅的这边瞟一眼。一看到荷花扭着腰枝的身影,他心里就踏实了。   “荷花妹子——,荷花妹子——”不知哪里冒出来一个女人,远远地站在对面半山腰扯着嗓子喊。   干活的男人女人们都停下来。   荷花认出来人是父亲家的邻居,就答应了一声:“哎——”   “你爷(指父亲)让你回去喂猪哩——”   荷花愣在那里,全队的人都愣在那里。   “你爷让你回去喂猪——,快行啊——”   荷花从腰上把手帕解下来揣进衣兜里,听话地抬腿就往山坡上走去。她家就在山那边四五里远的地方。   “这订了婚的女儿叫回去喂猪,只怕是不想嫁了吧?”有人开始猜测。   “肯定就是这意思。又伢,还不快去赶(方言,追)!”   听到这话,龙奎如梦初醒。他从挖松的土堆里费劲地轮流提起两只脚,脚上是一双花了边穿了洞的破解放鞋,里里外外全是泥巴。龙奎就这么趿拉着满鞋子的泥,急匆匆地向对面山坡上追过去。他的头微微有点儿往右边歪——脖子并没有什么毛病,他是这么个歪着头走路的习惯。   在山脚下,他追上了荷花。   “你去做么业?”他气喘吁吁地问。   “我爷让我回去喂猪啊。”荷花说。   “等下回来不?”   “我不晓得,要问我爷。”荷花说完就转身走了。她怕去迟了父亲打她。   荷花从小没了母亲,在酒鬼父亲身边长大,没少挨打受骂,自然怕父亲。她才十七岁,既不懂事,也对自己作不了主。当初稀里糊涂订给龙奎做堂客也不过是父亲为了混口酒喝。   收工时天已经完全黑了,荷花却没有回来。龙奎回到家,把锄头和篾箕放在杂屋(用来关猪牛的茅草房)的屋檐下,转身就准备去接荷花。母亲跟出来,用一块脏黑的洗脸手巾把他全身上下甩打了一遍。龙奎穿的是一件家织布染成蓝色的旧棉袄,两个袖管的肘弯处都打着巴掌大的补丁。棉袄的下摆也破了,还没来得及补,露出里面的旧棉花来,这棉花已经脏成了黑黄色。黑色裤子也是家织布染黑的,屁股和膝盖处也打着巴掌大的补丁。奇怪的是蓝色棉袄上打的是黑色补丁,而黑色裤子上打的却是蓝色补丁。这可能是因为棉袄和裤子并不是同时烂的,而它们分别烂了的时候,当时家里却只能找到某个颜色的破布。母亲又弯腰给他放下卷起的裤管,裤管里也全是泥巴。母亲一边拍打着裤管边缘一边对儿子说:   “家里没有酒,要不你提几个鸡蛋去?”   母亲说完就站起来转身进屋,准备去看一下糠箩里攒了几个鸡蛋。   “不过年不过节的,提什么鸡蛋?不要把那老家伙惯坏了,日子还长呢。”驼背的父亲边说边从屋里走出来,“十婆子,你也不想一下,把鸡蛋拿去孝敬了他,下个月的盐和肥皂怎么办?”   龙奎的父亲姓贺,排行第十,外号就叫贺十。这是当地老一辈人的流行称谓。隔壁的彭老头排行也是第十,就叫彭十。   母亲不敢再说什么,低着头进屋去了。   龙奎空着手往荷花家里走去。头微微地往右边歪着,脚上还是趿拉着那双破解放鞋,“啪嗒啪嗒”响。   走上山坡,经过一个水塘,一条小路从两座山头之间穿过,通往相邻的公社。荷花家就在那个公社,要走四五里山路。一路上零零散散的有些人家,很多人家都养了狗,狗们一到晚上都提高了警惕。山谷里偏僻空旷,但一路上远远近近总有狗吠声相伴同行。   到得荷花家里,外间一盏煤油灯搁在饭桌上,荷花正就着煤油灯斩猪草,“砰砰砰,砰砰砰。”   龙奎在门口站住,叫了一声“荷花”,声音很低,跟做贼似的。荷花抬头看了他一眼,说:“你来了。”然后又低头继续斩猪草。   父亲闻声从里屋出来。他是个只有一只眼睛的干瘦老头,剩下的那只眼睛也是浑浊的,射出一道阴森森的寒光。现在是晚上,龙奎看不到他的眼睛,但不用看他也能够感觉到,那道寒光此时正“嗖嗖嗖”地射到自己身上来。   走到大门口的同时,老头子很响地咳嗽一声,一口浓痰从龙奎的右耳朵边擦过,“啪”地一声落在了屋外的空地上。紧接着是他干哑的嗓音:“你来做么业?”   “我来接荷花。”龙奎小心翼翼地说。   老头子看了一眼龙奎空垂着的双手,说道:“我屋里妹子不嫁你了。”   虽然今天队上人都是这样猜测,但现在亲耳听到老头子这话,龙奎的心还是往下一沉。他怯怯地说:“爷,我没对荷花不好。”   “少啰唆了。回去吧。”老头子拿出烟斗来装了一把烟丝,用手压紧,回里屋在炉坑里夹了一个火边点边吸。烟斗里是装了些水的,吸的时候发出“呼噜呼噜”的响声,像一个喉咙里有痰的人打鼾似的。吸了几口,老头子又“咔咔咔”地咳嗽起来。   龙奎不敢再说话。这老头有撒酒疯的毛病,发疯的时候还打人,摸到什么就用什么打。即使是不发酒疯的时候他的脾气也好不到哪里去。所以不管他现在有没有喝酒,龙奎都不敢惹他,也不敢再跟荷花说话。   荷花“砰砰砰”地斩着猪草,好像这一切与她无关。她从十三岁来了月经后就被父亲逼着跟各式各样的男人睡觉来给他换酒喝。对于她而言,男人,只有长短大小的区别,至于嫁谁不嫁谁,十七岁的她既不关心,也关心不了。   从荷花家出来后走在路上,龙奎的头歪得更厉害了,有气无力的,几乎是垂到了一边。脚上那双破解放鞋“啪嗒啪嗒”地在山路上甩打,山谷里响起单调沉闷的回声。没有月亮,四周一片漆黑。龙奎没有打手电筒也没有甩火把,却也能准确无误地跟着小路拐弯爬坡,过沟过坎。这些山区的男人们跟大森林里的野兽一样,长期的黑暗使他们练就了一双在黑夜里也能看得清东西的眼睛。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本网 第三章,爱情史 龙奎就这样没有了堂客,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从血缘关系上讲,龙奎是父母的长子,因为哥哥龙章是抱来的“引窝蛋”。   四十年代初,母亲坐着最低等的花轿嫁到贺家,成了“贺十堂客”。跟那个年代所有的女人一样,从嫁过来那年起,贺十堂客就开始了她漫长的生育之路。但是,她生下来的毛毛(方言,婴儿)都不会哭——老人们称这种毛毛为“梦生子”——然后就死了。接连生了四个都是这样。于是就有年长的族家老人建议,像她这种情况,最好先去别人家抱个“引窝蛋”,有了“引窝蛋”,后面的孩子就能养活了。   贺十堂客又一次怀孕。九个月的时候她挺着大肚子回娘家给父亲做寿。吃完饭后正在纳鞋底时突然肚子疼,估计是要生了。按照当地的风俗,女人是不能在娘家生孩子的,“血洗娘家”会给娘家带来灾难。于是娘家找人火速用轿子抬了往贺家送。刚走出没多远,毛毛竟然生在轿子上。没有办法,只得母子一起又抬回去。   这个毛毛还是不会哭。娘家左邻右舍都来帮忙,敲锅盖敲脸盆,隔着窗子喊魂,但毛毛还是死了。贺十堂客照例是伤心落泪,哭崽哭肉。这时娘家的一个邻居老太太突然跑过来说,前两天,同村有一户同样是佃农的人家生了一对龙凤胎,是第五个崽(方言,儿子)和第二个女。父母显然没有能力同时养活他们两个,于是放了信出来,要送走一个毛毛。贺十夫妇听到这个消息,马上想起了“引窝蛋”的说法,就决定去抱养一个。那户人家按照“物以稀为贵”的原则,留下了女儿而把儿子送给了贺十夫妇。   在中国人的传统观念里,抱养的孩子要尽量隐瞒他(她)的真实身份,而宣称是养父母自己所生,因为怕孩子长大以后不孝顺养父母。贺十堂客挺着大肚子回娘家,抱着婴儿坐着轿子回来,谁也不会想到这孩子是抱来的。左邻右舍都来看望并且贺喜。是个伢子(方言,男孩),而且双目有神哭声响亮,有人就对贺十说:“这一次总算养活了。”   贺十叹了口气,说:“养活个屁!”   这句话让邻舍们百思不得其解,并且很快传播开来,引起各种猜测。后来龙章渐渐长大,相貌举止完全不似贺家的人。邻舍村人回忆起当年贺十的话,终于悟出来:这孩子肯定是抱来的。   不过这“引窝蛋”还真发挥了作用。后来贺十堂客生了龙奎,养活了。因为又是一个男孩,小名就叫“又伢子”。龙奎之后又生过好几个,也有夭折的,但总算又有两个活了下来,妹妹丽玲和弟弟龙元。   龙奎作为亲生骨肉里面的长子,母亲对他的婚事自然是格外地热心。在他十六岁时母亲就给他收养过一个童养媳,一个十一岁的孤儿,邻县人。养了五年,眼看着到了可以圆房的年龄,有一天这妹子却突然不知去向。后来又订过一个,也是媒人说合,没有办结婚酒就住过来,一年后跑了。   现在,二十七岁的龙奎已经三次被女人抛弃,还不包括那些相亲时就看不上他或者看不上他家的。他自然是受了不小的打击。二十七岁,这在七十年代的农村绝对是大龄,再往前走基本上就是一辈子作光棍的命运了。   昏黄的煤油灯下,龙奎和母亲都在唉声叹气,而驼背的父亲弓着身子坐在一张小板凳上,暗自后悔自己不该舍不得那几个鸡蛋。   第二天早上出工,队上人见荷花没有来,又看到龙奎蔫得像只霜打的茄子,自然能猜到是怎么一回事了。乡下人都是热心而坦诚的,他们没有什么尊重他人隐私的说法,在他们看来,没有什么事不可以拿出来大家一起讨论、一起出出主意的。毛/主/席教导我们,人多力量大嘛。   大家开始热心地给龙奎出主意。   “又伢,下次再找就别找那么小的了,其实退婚亲(指离过婚的女人)也要得,靠得住些。”   “稍微有点缺陷也没什么,比如跛个脚斜个眼什么的。”   “莫挑那么好看的了,只要眼珠鼻头齐整。反正吹了灯都一样。”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龙奎却只是不做声。   “嘿,又伢,你也说个话呀,下次再找,你有什么要求?”   “只要是母的!”龙奎突然喊出这样一句话,而且声音很大,像宣誓似的。   一个月后,同乡的算命瞎子来了,贺十婆子迫不及待地邀他给农奎算上一命。   “其它的都可以省了,只麻烦您仔细算算,他这辈子到底有没有堂客命。”   贺十婆子说着,扶了瞎子在条凳上坐下。瞎子把手杖搁在两条腿之间,左手伸到右肩上提了提米袋的布带,然后就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个纸包来,动作利索地卷起一根叶子烟。在这个过程中,他已经问清楚了龙奎的生日时辰,但并不急着掐算,而是东一句西一句地与贺十婆子闲扯。从贺十婆子的娘家扯到婆家,从这几年的年成扯到家里的鸡鸭,从龙奎小时候尿裤子扯到龙元现在的淘气。扯干了嗓子,一连喝掉两碗贺十婆子只泡给贵客的枫球熏毛尖。   第二碗茶灌下去,瞎子话锋一转,说出龙奎的命来:“堂客自然来。”   当时龙奎的父母哥嫂弟妹和邻居彭十一家全都在场,算命先生这句话让众人大吃一惊。“堂客自然来”?这农奎没钱没势,人才也就这样,堂客还自然来,是个什么样的堂客呢?退婚亲?跛脚瞎眼?大家纷纷猜测,龙奎也是将信将疑。但是再问瞎子时,他说“命不算全”,算全了不好。   这个命算得准不准,众人和龙奎自己都抱着很大的怀疑,但贺十婆子却似乎深信不疑,并且格外高兴。算命酬劳本来是半升米的,她满满地量了一升米给瞎子。 第四章,看人家 第二年夏天,邻村的谢三夫妇来给龙奎做媒了。这谢三个子很高,一表人材,但他堂客却其貌不扬,且有智力障碍。这桩不般配的婚姻缘于谢三家的出身是地主,成分不好,捱到三十岁上才有人介绍了这个有缺陷的女人给他。   据说谢三堂客刚嫁过来的时候蠢得连屎都拉在炉坑里,家务活农活一样也不会做。但是经过谢三的调教,现在这女人不但会洗衣做饭带孩子,甚至插秧扮禾挑粪样样行。更令人称奇的是,她生的一儿一女不但智力正常,这儿子在村小学里,学习成绩总是班上数一数二,前不久还被选去区里参加数学竞赛并且拿了奖。这一事件正在十里八乡广为流传,大家都说,原来弯竹真能生出直笋来。   现在谢三准备介绍他丈人家附近一个“脑子不太灵活”的妹子给龙奎。   “不是古董(方言,指白痴、傻子)吧?”贺十婆子不放心地问。   谢三说:“这要看您怎么看了。如果您觉着我堂客还过得去,那这妹子比我堂客刚来时不知要强多少倍。爱干净,懂礼节,洗衣煮饭扫地样样晓得做,长得也比我堂客好看多了。”   “啊哟,要是能有三嫂子这样,那就很满意啦!”龙奎母子俩都说。   “比她强多啦!见一面就知道了。村前村后的,我也骗不了你。”   于是,择了日子,龙奎和父母跟着媒人去“看人家”。   就在邻近的一个公社,相距不过十来里路。那个年代的农村,经过了土改、大食堂、合作社等一系列运动的洗礼,各家各户之间几乎已经没有贫富差别,都是一式一样的穷。只有那些有家庭成员在外吃国家粮的人家却有些例外。龙奎一家人一进这妹子家就知道他们家肯定有人在外吃国家粮。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有好几个木柜,床上挂的蚊帐和摆着的被褥都有八成新,没有一个补丁。妹子全家人穿的衣服上补丁加起来还没有龙奎父亲一件衣服上的那么多。而且即使是打上了补丁的,那补丁的颜色也跟衣服的颜色接近,不像龙奎家的那么犯冲。每个人身上的衣服都是干干净净的,不像龙奎和他父母穿的,脏渍重重叠叠结成了黑乎乎的一层,可以另外剥出一件衣服来。   这妹子的父亲是个退伍军人,在朝鲜战场打残了腿,不能走路。妹子的母亲虽然年近六十,却一眼看得出她年轻时候是很有一些姿色的。媒人悄声介绍说她原是大地主的女儿,成分不好,最后只好嫁给了这个瘫子。他们有五个儿女,这脑子不太灵活的妹子是家中最小的。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哥哥在外面吃国家粮,在农村的哥哥和姐姐也都是又聪明又漂亮。据他们的母亲讲,这名叫义伟的小女儿是因为当年不想生了,吃了打胎偏方打坏的。龙奎一听,不是天生的,应该不遗传。   在当时的农村,谁家有人在外面吃国家粮是很让乡亲们羡慕眼红的。乡亲们甚至不是说“他们家有人在外面吃国家粮”,而是说“他们家有靠山”。在乡下人的观念里,吃国家粮的就是干部,就是亲戚们的靠山,谁家有这样的靠山在外面,左邻右舍都要敬你三分。   义伟家有靠山成了这门亲事的一大亮点。龙奎家从祖上多少代起就是佃户,一直到他们这一代还没出过一个吃皇粮的。如果能结一门吃皇粮的亲戚,也算是跟吃皇粮沾上了边,也可以让左邻右舍眼红眼红了。   再说,这义伟外貌确实不丑。虽然那双眼睛似乎太大了一点,像牛的眼睛,而且大而无神,嘴巴部分也有些往前突,有那么一点点像猴子,但她有着乡下女人少有的白净,这可能是由于她不用外出干农活的缘故。“一白遮百丑”,这种审美观在乡下人中尤其流行,因为他们潜意识里都向往不要被日晒不要遭雨淋的生活。   义伟看起来确实比谢三堂客刚嫁过来时要好得多。她穿得干干净净的,长发梳得整整齐齐,编成荷花那样的两条麻花辫垂在胸前。那时几乎所有的乡下女人都是两条麻花辫,但在龙奎眼里,这妹子那两条辫子就是荷花的式样,而不是别的女人的。   自龙奎进门,妹子就一直乐呵呵地咧着嘴笑。龙奎看她时,她也会低头露出害羞的神情。看来她心里还是挺明白的。龙奎心想,有这样的基础,好好调教出来,应该比谢三堂客还要强。而且“弯竹出直笋”,也许还可以给我生出几个聪明伶俐的好崽女来。   当下,农奎点头同意了这门婚事。   按照当地的风俗,男方去女方“看人家”同意亲事后,女方还要来男方家“看人家”,看完后也同意时才是初定——“剪鞋样”。所谓剪鞋样,就是双方的母亲要量好对方父母和当事人的鞋子尺寸,定下来以后就要开始动手纳鞋底缝鞋面,给他们做新鞋。初定后两家往来几个月无异议后是大定——“过礼”,大定时男方家要给女方父母一笔礼金,在这一天还要选定成婚的大喜日子。   但就在龙奎去义伟家“看人家”后的那天晚上,发生了让人们意想不到的事。书本网 bookben.cn 想看书来书本网 第五章,追随 二十二岁的义伟在此之前已经看过几次人家,每次看完后母亲问她:“嫁给这个男人做堂客要得不?”她总是摇头。母亲也不知道她是不愿意呢,还是不懂“嫁给男人做堂客”是什么意思。蠢人都有蠢脾气,义伟也是这样,一根筋倔到底。什么事情要是违背了她本人的意愿,她就会大哭大闹,滚到地上撒泼,然后再爬到床上,不吃不喝睡它个三天三夜。所以在义伟摇头的情况下,母亲是绝对不敢把她嫁给任何人的。她不答应的事情你就别想办成。   奇怪的是这天见了龙奎后,义伟的表现却跟以前大不一样。   上午,龙奎一帮人进屋没多久,母亲把她拉到一边,指着龙奎悄声问她:“伟,嫁给这个男人做堂客要得不?”   义伟低着头,双手捏着自己衬衣下摆的衣角,羞涩却也是毫不犹豫地回答:“要得。”脸上还甜甜地笑着。   母亲觉得奇怪。转念一想,可能是碰巧她现在心情好,没准过不了半个时辰又变卦了。   下午龙奎一家和媒人离开后没多久,义伟突然嚷着要找“又哥”。这让她父母、兄嫂和姐姐们大吃一惊。他们闹不明白,龙奎在这里仅仅停留了两三个小时,又没有人不停地喊他,这义伟是怎么知道并且记住了龙奎小名的。   母亲自然是不能答应,就耐心地哄她说:“今天太晚了,我们过几天去找又哥,好不好?”   “不好,现在去,现在去找又哥!现在就去找又哥!”义伟一边嚷一边就开始哭,并且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然后又躺下去打起滚来,眼泪鼻涕横流。她并不常用这一招的,不过一旦用起来,家里人就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因为是打胎造成了她今天的智障,母亲对义伟一直怀着一份沉重的内疚,所以无论她多么不听话,哭闹起来多么没完,母亲却从不打骂她。对这个女儿,她倾注了比其他孩子更多的耐心和疼爱。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义伟还在哭,怎么哄都没有用。哥姐们已经各自回家去了。母亲看她嗓子都哭干了,就起身去厨房倒了杯茶来给她喝。又担心她这样地哭闹肚子也饿了,只得先让她闹着,自己则去厨房做晚饭。等她做好饭再到厢房来叫女儿吃饭时,人却不见了。   母亲大惊失色,赶紧发动左邻右舍和儿子媳妇各处去寻找,自己也抓起一个手电筒就出了门。房前屋后,亲戚、邻居、熟人家里,找了半夜却一无所获。最后母亲想起义伟是要去找又哥,可能是往龙奎他们来的方向走了。于是集中人马往这个方向寻找,并派了一个邻居去龙奎家问有没有看到义伟。两家相距十来里路,义伟又从来没有去过,她独自一个人显然找不到龙奎家。龙奎一家听到这件事也大为惊异。事已至此,龙奎也只好出门帮着找。   后来母亲终于在一条小田埂上找到了义伟。她赤着脚,一双塑料凉鞋已经脱下来,用一根棍子挑在背上,正高一脚低一脚地在那里赶路。   “伟,你要到哪里去啊?”母亲温和地问她。   “找又哥。”义伟头也不回,还在往前走。   母亲拉住她,柔声说:“现在太晚了,又哥已经睡觉了。我们先回家,明天妈再带你去找他,好不好?”   “不好,不好!现在找又哥!”义伟挣开母亲的手,又哭起来。   这时龙奎已经闻讯赶到。义伟一见到龙奎,破涕为笑,笑得龙奎不知所措。   哥嫂们也来了,大家用尽了各种办法哄她,但义伟就是不肯回家。   最后母亲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对龙奎说:“看来姻缘真是天定的。如果你不嫌弃,今天晚上就带她回去吧。”   龙奎也没来得及多想,木然地答应了一声:“要得吧。”   母亲心中有千万个不舍,千万个不放心。 “她蠢,我没有资格要求你对她多好,只求你不要打她。她脾气犟,还请你让一让,千万不要打她,她是个可怜的孩子!”母亲说着,泪水已经扑簌簌地落下来。   龙奎说:“我不会打她,我看不起打堂客的男人。”   于是,龙奎带着义伟回家。月光下,义伟走在前面,高一脚低一脚的。龙奎走在后面,头稍微往右边歪着,脚上还是那双破解放鞋,现在已破成了网状,刚好作凉拖鞋穿,趿拉着,“啪嗒啪嗒”响。bookben.cn 书本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第六章,结婚(1) 义伟就这样住到了龙奎家里,并且再也不肯回去。一个月后,贺十夫妇还是请媒人带了义伟的母亲和哥哥姐姐来“看人家”。既然义伟已经住到家里来,所以小订大订也就在这一天合到一起完成了。双方的母亲互剪了鞋样,龙奎这边象征性地给了义伟父母一点礼金,又选定了农历十一月十二是个好日子,也要正正经经地办一场喜酒。越是娶的一个古董堂客就越要有个场面,不能让人家把自己看扁了。   龙奎家现在住的这所房子以前是三间茅草房,是解放前地主家给种田的佃户住的。解放后地主的家产全部被贫下中农无偿瓜分,作为雇农的贺十就分得了这三间茅草房。如果凭贺十自己的能力,要盖一栋房子——哪怕是茅草房,只怕一辈子也难。   三间正屋跟隔壁彭十家的一模一样。彭十家是霸了一个富农家的住房,那富农全家搬外地去了。三间房的中间一间是厨房,正面有一个四四方方的水窗。水窗是没有窗棂的,木板门从里面拉开木栓,往左边一推就推开了。窗外的廊下正对水窗处放一口大水缸,人从里面伸手出来就可以臼到水,这窗子就有了“水窗”这个名字。两边是卧房,一家两代人可以隔着厨房睡。农村的厨房又大,两间卧房隔开这么远的距离,夜里父母趁黑做的那点事就可以不被孩子们听到。三间正房外还有两间厢房,一前一后加在房子的右边,与原来的三间正房构成了一个俯卧的“L”形状。这厢房是 “引窝蛋”龙章长大后加盖起来的。后来龙章当兵回来,用退伍时政府补的粮票和工分,请人把原来房顶的茅草换成了瓦片。龙章结婚后,东挪西借地凑了点钱、粮和木头,在离老屋一百米远的地方另盖了三间土砖房,这老屋就留给了龙奎和龙元兄弟。   预备作洞房的是东厢房,当年龙章就是在这间房里娶妻生子。现在他的一男一女两个孩子聪明伶俐。所以龙奎也特意选了这间厢房,图个好兆头。十一月初十,请了剪纸师傅来剪洞房的窗纸。当地人举行婚礼一般选在冬季,这样窗子可以先用一块大白纸封起来,然后再把剪好的红窗纸贴在白底上,龙凤呈祥、喜烛双旺的图案就漂亮地跃然窗上。如果是夏天成婚,天气太热,窗户不能用白纸封起来,就必须请篾匠织一张篾网把窗户罩上,再把剪好的红窗纸贴在篾网上。如此一来,不但要请篾匠,请了篾匠要酒肉招待支付工钱,而且窗纸贴上去以后被竹篾拱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全没有了形状。   龙奎的婚礼在十一月,当然是白纸封了窗户作底的。师傅把剪好的大红窗纸一张张往上一贴,喜庆的气氛一下子就出来了。   十一月十一日接嫁妆,媒人说有三抬。当时流行的嫁妆只有两种情况,一种是没有,省了接嫁妆这道程序,另一种就是三抬。因为一抬走在路上太难看,而两抬是双数。婚娶的日子是双数为吉利,但嫁妆却不能是双数,跟盖房子时窗棂的根数不能为双一样。所以,当时嫁女儿,很穷的人家就干脆没有嫁妆,条件稍为好一点的就是三抬。义伟家有人吃国家粮,当然算条件好的。   在农村,凡办大事如喜事、丧事、建房子等需要劳动力的,都是由队上人无偿帮忙。一帮就是两三天,建房子时甚至是六七天,从来没有人不乐意,因为这是你来我往的事。人在世上,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靠自家几个人就可以搞定的,谁家都有需要别人帮忙的时候。更不用说那时大家普遍都穷,连饭都吃不饱,一年四季更是难得吃上几次肉,而去别人家帮忙不但可以吃饱,还有鱼有肉,这帮忙就更是一件好差事了。家里有两三个兄弟的还会为了谁去帮忙谁去下地而争得不可开交,往往要“剪刀、石头、布”才能决定。   要帮忙做的事很多,接嫁妆,借桌凳,借碗具,采买,煮饭,炒菜,泡茶,打扫,谁做这个谁做那个由主人家指定。乡亲们都很随和,不会为这些事挑肥拣瘦避重就轻。新郎公会提前四五天就开始挨家挨户地请人,说定后大家就在指定的日子到场,不用培训不用指导,一进门自己马上进入角色,兢兢业业一丝不苟有条不紊地忙起来。   只有接嫁妆这活,在人员挑选上还有一定的讲究。为图吉利,娶不到堂客的单身汉因为没有后代是不会被请到的,而结了婚却只有女儿没有儿子的也不会被请到,只有儿女双全并且儿女健健康康的汉子才有资格。   十一日这天,被请到的汉子们一大早就来到龙奎家里,吃过丰盛的早餐,肩上轿扛(当地专门抬人或抬东西的一种竹制器具),担起篾框,鞭炮响过后队伍就出发了。龙奎走在前头带路,一行人有说有笑地来到义伟娘家。娘家已经摆好“汗茶”在等待。所谓汗茶其实不是茶,是点心。一般是爆米花、花生、豆子、水果糖等混在一起,用碟子摆出来。除了这摆出来的,娘家还要备好至少百来斤汗茶跟着嫁妆一起带到男家去,以供婚礼当天宾客享用。这汗茶和烟是婚礼桌上必不可少的两样东西。之所以称为汗茶,可能与当地世代以耕种为业,勤劳是人一生最重要的品德,固以出汗喻指劳动,希望小夫妻能够勤勤恳恳,劳动致富吧。   吃过汗茶,娘家队上也有帮忙的人,早已把嫁妆绑好。也是一阵鞭炮响过后,汉子们或抬或挑,嫁妆就向着龙奎家出发了。书包 网 bookben.cn 想看书来书本网 第七章,结婚(2) 当时的嫁妆一般是衣柜,木箱,洗脸架,洗澡的大木盆,女人洗屁股用的小木盆,洗脸盆,洋铁桶,被褥,碗筷,镜子等。碗筷和镜子这类的小东西是放在柜子或木箱里的,而鲜艳的大红被褥却一定是放在木箱顶上,这样可以烘托出一种喜庆的气氛。况且,既然“结婚是性的广告”,这作为床上用的被褥自然是嫁妆里的重头戏,理当高高在上,广而告之的。   娘家人已经事先在柜子和木箱的角落里、叠起来的碗中间藏着些小红包,一般是两毛钱,也有五毛钱的,那是头彩,三抬嫁妆里顶多藏了一两个。歇脚时,汉子们就可以这里摸摸那里掏掏,比着赛找小红包,这一路上也就添了些乐趣。沿途新郎公还要不停地递烟。烟递得少了,抬嫁妆的汉子们就会老是歇脚,并且一歇老半天,天黑也到不了家。龙奎这天背了个军绿色布包,里面装了整整一条“经济牌”香烟(八分钱一包),气喘吁吁跑前跑后地递,裂着嘴“嘿嘿”笑个不停。义伟娘家塞在嫁妆里的红包也不少,每个汉子都得了,所以汉子们心情都很好,一路上健步奔跑,中间只歇了两次脚。   到了龙奎家门前,别的嫁妆先抬到门口地坪上放下来。按照当地风俗,那个挑木盆水桶的汉子却有特权耍一回赖。他在离龙奎家百步远的地方放下担子,把扁担横放在地上一屁股坐在上面,点了一支烟,笑眯眯地抽起来。他挑的担子里有新娘将用来洗屁股的小木盆,所以他有权多要一个红包。如果新郎不爽快,他就会把木盆解下来在手里把玩,并对新郎说:“看我摸你堂客的屁股,我摸你堂客的屁股!”此时新郎一般都会走上前来又是递烟又是塞红包,汉子这才会乖乖地把担子挑进去。(所以,有经验的娘家人在整理嫁妆时,会用绳子把小木盆结结实实地绑在竹挑上面,这样挑担人就没那么容易解下来。)   龙奎正在忙着解木箱,却见众人都看着后面笑。他回头一看,挑木盆水桶的汉子坐在扁担上也冲着他笑呢。龙奎想起来是怎么回事了。他笑呵呵地走过去,往汉子手里塞了一个小红包,又递了一根烟。汉子笑眯眯地接着,冲众人得意地做了个鬼脸,这才重又挑起担子送到门前地坪上来。   “噼哩啪啦”的鞭炮声又响起来,屋里屋外一片欢声笑语。   义伟跟着大家看热闹,也是笑嘻嘻的。对于结婚这件事她是半懂不懂。但有一点她明白,她知道今天这些东西都是从她妈妈家抬过来的,这意味着她从此以后就可以一直住在又哥家里了。对于她来说,就像贾宝玉说的,这是“从古到今, 天上人间第一件称心如意的事”。   她自从那晚跟着龙奎来后就不肯再回娘家,怎么哄都没有办法把她弄回去。   接嫁妆后的第二天就是结婚的大喜日子。因为义伟没有住在娘家,无新娘可接,龙奎家也就省了请伴娘——当地称为“押轿”,本来一定要两个的。没有押轿,龙奎一个人去接“上亲”。婚礼这天娘家所有送新娘到男方去的亲人称为上亲。今天的上亲是义伟的母亲、哥嫂和姐姐。姐夫是不可以送亲的,外婆也不可以,所以当地有 “姐夫子送姨妹”和“外婆送亲——多一礼” 的俗语。   又是一阵热热闹闹的鞭炮声,龙奎把上亲请进屋,安排在新娘房起坐。这群人在婚礼当天会受到优厚的礼遇。他们的菜是特别另买另炒的,喝的茶里面会加桂圆干或荔枝干,这在平时是很难吃到的金贵东西。本来新娘的父亲还可以受到最高级别的礼遇,他会被安排坐在上亲一桌的右上座,他还有一个特定称谓叫做“高亲”。只可惜义伟的父亲瘫痪在床,不能参加小女儿的婚礼。   这天义伟穿了娘家做过来的红底蓝碎花新罩衣,下面是红色的确良新裤子,两根齐齐整整的长辫子是丽玲给她编的。因为从来没有像其他乡下妹子一样下田下地干过农活,义伟有着其他乡下姑娘不具备的微胖和白嫩,这一身红恰到好处地衬出了她的丰润。如果不注意那略显呆滞的眼神,这新娘子还真有几分姿色。书本网 www.bookben.cn 第八章,结婚(3) 照例是拜堂入洞房。可能因为母亲教育得好,她倒没有乱说话。但从那双无神的大眼睛,人们还是一眼看得出她的智力未及正常。   新郎新娘敬酒时义伟只跟着走了一通。因为她走路是高一脚低一脚的,手也有点抖抖颤颤不太稳当,所以提壶、倒酒、敬酒都是龙奎一个人在做。   “多谢——乡亲们——赏脸,没什么——菜,淡酒——一杯,请!”龙奎的大脸盘已醉得通红,他本来说话就慢,现在更是拖着长腔,好不容易才把这句话讲通顺。   宾客们站起来,手里端着杯子,眼睛却只是毫不掩饰好奇地往义伟脸上看。义伟开始还为能跟在又哥身边而高兴,咧着嘴笑,后来被这单调、重复的仪式弄得心烦,渐渐地就面无表情起来。   饭后的唱抬盘茶就被免了,因为连母亲也担心,义伟有没有耐心抬着一盘红枣桂圆茶站一两个时辰。但闹新郎、闹媒人、闹公公的好戏却没有被省掉,而且似乎闹得比别人家成亲时更起劲。   当地的闹新郎是往新郎脸上抹红。龙奎这天已经醉得舌头打卷、两腿发软,分不清东南西北。屋子里每张门的门框上都贴有对联,几个小伙子随手就从对联上撕了几小片红纸,在水缸里拍了点水,说说笑笑地走到龙奎身边来。第一个人把冰凉的湿红纸往龙奎脸上贴的时候,龙奎本能地站起身来要逃,但哪里还有力气?被小伙子们七手八脚地按住,另外几只手同时拿着红纸贴脸一阵乱搓。龙奎那本来就已醉得通红的大脸盘这时换上了一种更鲜艳的红色,围观的宾客们哈哈大笑,女人们的笑声简直可以把屋顶掀开。龙奎蹲在地上,一迭连声地喊着:“哎哟!放了我吧!”   “你今天晚上要快活,哪有不先受点罪的!”   “就是呀,新娘那么一身细皮嫩肉,你受这么点罪,值!”   ……   这边新郎还没闹完,那边闹媒人的也开始了。闹媒人是往媒公媒婆脸上搽黑。可能因为煤是黑色的,且煤与“媒”同音。   几个中年女人事先溜到厨房,把手在灶台、锅底上抹了一把,出来悄悄潜到谢三夫妇身后。谢三夫妇此时并肩坐在一张长凳上看闹新郎。谢三堂客是鸭公嗓,但她的“哈哈”却打得比别的女人还要响,两只大手掌跟着哈哈的节拍“啪啪啪”地拍着自己的大腿,一个人就抵得上三四个人的热闹。虽然她这些年没少接受谢三的苦心教导和改造,但从她的言行上还是看得出一些特别来。   女人们在她笑得震天响的当口冷不丁地把手分别拍在了她和她男人脸上,接着往后一抹,四个面颊上就拖出长条的黑印来。谢三堂客的哈哈声突然收住,像唱得正欢的收音机被人取走了电池一样,让在场的人都感觉出一种强烈的意犹未尽。她回头看着后面的人:“摸我咒(做)么业?”她是大舌头,发不出一切Z,C,S的音。她的这句话逗得宾客们捧腹大笑,谢三赶紧瞪了她一眼。他自己倒是不慌不忙,缓缓地轮流举起两只手来用衣袖擦试着瘦得凹进去的两颊。   最热闹的要数闹公公。婚礼当天公公被戏称为“烧火老”,“烧火”的意思就是与媳妇扒灰。   队上的一群汉子早准备好了锣、鼓、唢呐,这些东西不难借,乡下到处都有花鼓戏爱好者,每年正月里会结队走村串户打花鼓。汉子们还预备好了一把拨火叉。当地一年四季烧柴,所以那时很多人家都有拨火叉,就是一个“Y”形状的长铁杆。   只听猛然间一声锣响,紧接着是锣鼓唢呐齐鸣,热热闹闹的一支队伍从外面进来。贺十坐在堂屋里一条春凳上,一看到那拨火叉就立起身正想躲,一个汉子两步跨过去按着他原地坐好。   乐器停下来,为头的一个人唱道:   “好媳妇呀好皮肉,白白嫩嫩好烧火。”   “哐——哐——”两声锣响。   继续唱:“好公公呀好力气,一日三趟不喊累。”   “哐——哐——”又是两声锣响。   “大火烧得旺又旺呀,只少一把拨火叉。”   锣鼓唢呐又一齐响起来,那把黑乎乎的拨火叉伴着乐声送到了贺十手边。贺十红着脸尴尬地笑着,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站在他身后的汉子就端起他干瘦的两只手来,他这才把拨火叉接住。献上拨火叉的手却并没有缩回去,反而又多出几双来伸到贺十跟前——这是讨要红包。   贺十在村里以吝啬出名,准备的红包自然不够。于是众人闹个不休,最后干脆把他连拖带抱弄到新娘房里,按着让他与新娘“啵一个”。   义伟从住到龙奎家来后一直不喜欢这个驼背老头,她不喜欢他吃饭时拖长音节地放响屁。此时,驼背公公胡子拉碴的脸被人摁到她脸上时,她大为光火。她可不懂什么大喜日子,顺手拿起一个鸡毛掸子就来追赶众人,嘴里还哇啦哇啦大骂。她说话也是大舌头,所以骂的什么内容谁也没听懂。只见她牛眼圆睁,唾沫飞溅,挥舞着鸡手掸子,把一帮汉子吓得一哄而散。   母亲一把抱住她,一边回头向众人赔不是。但义伟的脾气只要一发作就难收场。她大哭大叫,在母亲怀里挣扎着要冲出来。   外面的宾客听到骂声都围了过来。洞房门口挤得水泄不通,新窗纸和红窗花也被人们捅破了,上面贴满了好奇的眼睛。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九章,初为主妇 龙奎早已歪着个大红脸在灶前的柴垛上睡着了,因此并没有看到这一幕。   他睡得很香。对生活他是满意的。终于正儿八经地有了堂客,而且这个堂客再也不会跑了,她死心蹋地一定要跟着他。对于义伟的智力障碍,他倒没有太放在心上。聪明也好傻也好不都是个女人?吹了灯就那么个洞。过个一年半载那洞里钻出个儿子来,有了孩子就有了希望,堂客那点小毛病就不算什么了。   “三日入厨下,洗手做羹汤。”义伟是在结婚两个月后开始自己做饭的。   婚后两个月他们跟父母分了家,小两口单独过。他们分得的房子是挨在一起的两间厢房,里间做厨房外间做卧室。   在当地农村,家家户户有一个一米高的大灶,这灶有两个炉膛,大的专门用来煮猪食,小的用来炒菜。两个灶门是并排开的,用来往灶膛里塞柴禾。灶门上方被挖出一个圆弧,可以架一把水壶顺便烧开水。   除了这个大灶外,在离灶半米距离、靠墙的地上还挖有一个一米见方的正方形坑,深半米左右,也是用来烧柴禾煮饭炒菜烧水的,称为炉炕。把炊具悬挂在炉炕上方的是一种专门工具,用打通的圆竹或木头作成,从梁上吊下来,有一个活动栓阀使挂炊具的钩子可以上下移动。这个装置称为“梭连钩”。   大灶门前的空地用来放柴禾。大灶与炉坑离得近,烧大灶和烧炉炕时取柴都很方便。   傻新娘义伟开始在梭连钩上挂了小吊锅煮饭炒菜。   当时还是人民公社时期,一切物资都靠队上分配。   山上的野茶籽树每年要提供全队的食用油。收成好的年份平均分下来每户有个十来斤,收成不好时四五斤两三斤不一定。这点茶油要吃一年。所以主妇们都学会了把锅洗好以后烧干水,放一点油进去在锅底抹一抹,抹完后把油又倒回坛子里。就是这样抹一抹也很难抹到来年秋天。   米也是靠队上出产的稻谷,交了国家留了集体后再进行分配,没有一家的口粮能吃得到来年。   缺油少米是那年月家家户户常有的事。   龙奎小两口与父母分家的时候,本来不够的粮油进行了再一次分配后就更显不够。而义伟往锅底抹油的时候又不太利索,有时往回倒时还要洒出去一些,因此分给他们的那两斤油没多久就被她用完了。   家里虽然也养了两只鸡,但都还没长大,下不了蛋,现在连买盐的钱都是跟义伟娘家借的。公社食品站也没有别的油卖,要买油就只能买肥肉自己煎,所以肥肉比精肉贵很多。龙奎买过一次以后就不敢再买了,一直吃“锈锅菜”。好在义伟炒出来的菜本来就色、香、味都跟猪食差不多,所以放不放油也吃不出大的差别。   米倒是够了。这是义伟的功劳。因为她煮的饭,水多米少,一勺挖下去总是听得到水响。而挖到锅底却常常有一层烧糊的锅巴。这锅巴加点茶水伴一伴却有一股浓香,倒省了吃菜。菜只能靠每户那一巴掌大的自留地里出产,还要依赖于季节和年成,没有菜吃的日子一年里总会有那么几个月。   在那样的年月,农民们都是过着这样的日子,大家都不觉得苦,或者说没有时间觉得苦。总是天刚亮就起床,匆忙扒几口剩饭就去出工。男男女女一起干活,桃色玩笑和新闻传奇日日翻新,骚情女人们的哈哈打得惊天动地。到天擦黑时才能回家,还要忙做饭忙孩子忙数鸡喂猪,忙完以后累得倒床上就睡,连梦都做得少,哪还有时间去想苦与不苦。   龙奎不觉得苦,义伟就更不觉得了。她每天趴在炉坑前鼓着腮帮子吹火,抬手擦汗的时候脸上就抹了一道道的黑,头发上也落满了灰尘,灰白色厚厚的一层。   做好了饭,义伟会去田边队上出集体工的地方叫龙奎回来吃饭。她花着脸,蓬着头,站在田边的河堤上喊:   “又哥——,又哥——”   别的女人都是叫自家男人的名字。义伟孩子气的“又哥”成了队上独特的一道风景。一开始龙奎不习惯,并不答应。但他若不答应义伟就会一直叫下去,并且声音越来越大——她以为他没听到。   于是龙奎不得不答应她:“哎——”   “吃饭啦——”义伟高兴地说。   她会一直站在田边等到龙奎收工,一前一后地相跟着回家。只要龙奎走在身边,义伟的心情就出奇的好。她嘴里会哼着些谁也听不懂的小调,一双脚也一跺一跺地伴着小调做出快活的样子。   虽然“又哥”经常被队上人取笑,汉子们一看到他就尖着嗓子学义伟叫“又哥——”,但龙奎并没有觉得特别不舒服。这个女人虽然有缺憾,但她全心全意地跟着他,依赖着他。他是她的男人,她是他的堂客。 第十章,失去母爱 冬天来临,义伟也跟别的女人一样织起了毛线。毛线和织毛线的针是娘家母亲送来的。那五根针是母亲砍了竹子剖成小棍棍,再用刀子一根一根刨出来的。五根针刨磨得长短粗细手感都一模一样,根根光滑圆润,泛着温暖的嫩黄色光泽。   义伟一闲下来就织着,她走路本来就不太稳当,竟然还可以边走边织。不过她织得显然没有其他女人们那么快。她们是飞针走线,而义伟则是慢慢地一针一针来。她半张着嘴,认认真真地把线圈从左手的针上挑到右手针上,右手整个手掌把线绕上去(别的女人都是伸出一根食指绕线),再挑下一针。嘴巴张得久了,口水顺着嘴角流出来。义伟自己感觉到了,上下唇一齐往里一缩,把口水吸回嘴里去。   半个月后,义伟织成了一只半指手套,自己带着竟然刚好合适。这让龙奎惊奇并且欢喜。因为相于义伟的智力,这真是一件高难度的事。   除了织手套,义伟还会做简单的针线活。那时候,补衣服是每个农家主妇的必修课。打补丁的时候,义伟也知道表面的针脚短,里子的针脚长。村里人见了,个个都夸义伟聪明,都说比邻村谢三的堂客刚过门时聪明多了。   每隔十天半个月,娘家的母亲就会来看义伟。每次来,一翻过山头,就站在山坡上对着龙奎家喊:“伟——,伟——”   这里义伟一听到她母亲的声音,就从屋里冲出来,屁颠屁颠地迎上去,乐呵呵地说:“妈妈来了,妈妈来了!”   母亲手里,一张黄粗纸,包成四四方方的一个纸包,外面麻绳捆着——这是当时供销社包装东西的通用方式——里面是水果糖和饼干。母亲将纸包递给义伟,看着她宝贝似地将它抱在怀里。   那些年,一般的农家孩子一年里都难得见到一颗水果糖。义伟母亲省吃俭用,为的是看到痴呆的小女儿脸上露出笑容。   “伟,该洗头发了。”   “伟,我们把被子搬出来晒一晒。”   母亲一来,就会监督着义伟洗澡洗衣服,自己也动手帮她扫地、晒被褥。因此,母亲在的时候,义伟的身上和她家里都会及时清洁、收拾。   母亲从不留下来吃饭,总是帮着干完活就又翻过山头回家去了。她体谅龙奎家粮食不够,而女儿向来又很能吃。但有一天收拾屋子时,母亲还是发现了义伟家根本就没有油。找龙奎一问,说已经一个多月没吃油了。尽管在那年代吃“锈锅菜”并不是什么稀奇事,但母亲还是特别心疼。她宁愿自己吃锈锅菜,也不允许义伟没油吃。   当天母亲回去后卖掉了家里所有的鸡蛋,又拿出枕头底下手帕里还包着的将近一块钱,去公社食品站买了七斤半肥肉,一锅煎了。把油倒在一个坛子里,油渣用一个大海碗装着。第二天母亲拿一个摘茶用的提篮,把油和油渣一起提了,气喘吁吁地送到龙奎家里来。   龙元这年十一岁,看到那白花花的一坛猪油,馋得直吞口水。有一次吃饭时就端了碗,悄悄地从屋后阴沟里绕到义伟厨房来,想从坛子里挖一筷子猪油伴到自己饭里。他刚轻轻地揭开坛子盖,义伟正好进来一眼看到了。她一边扯开嗓子哇哇大叫一边操起扫把就追了过来。龙元早一溜烟跑了。   “又哥,元伢子害我!”中午龙奎回来吃饭时义伟向他告状。   “他怎么害你了?”   “他偷我的油!从那里进来。”义伟指着后门告诉龙奎。   龙奎知道义伟不可能撒谎。但对自己的亲弟弟,他也不好说什么。   义伟自己想出了办法。她把油坛子搬到木箱里,一把锁把木箱锁了。这以后每餐炒菜都要开木箱取油。   儿女是父母的心头肉,而有残缺的儿女则是父母心头肉上滴血的伤口,是一辈子的心疼。可惜的是,义伟结婚不到一年,她慈爱的母亲却突发高血压中风去世了。义伟父亲在老伴的棺材被放进土坑里去时,悲痛得不顾一切地从睡椅上滚下来,要跟着她去。三个月后,这个绝望的丈夫积忧成疾,真的跟着老伴去了。   义伟对这种变故的含义浑然不觉,她只知道面无表情地对邻居说:“我妈妈死了,我爷也死了。”   她不知道,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会带着大包的糖果来看她,再也没有人在乎她脸上是否有笑容。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本网 第十一章,分田到户 第二年,也就是1981年,湖南推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吃大锅饭的人民公社终于走到了尽头。   李家生产队也迅速响应号召,田土分到户。分田时,山坡上的田因为有灌溉方面的困难,所以在计面积时会算得比较充足。一分二的坡田只计一分。龙奎贪这多出来的面积,全要了山坡上的田,这为他日后耕种带来了不少麻烦。   生产队的一切公有设备也都进行了分配。牛,犁,耙,打谷机,箩,篾箕,扁担,千担,所有物品大小件都估个价,先由各户自己挑,要什么不要什么。大家都想要的东西就抓阄决定。分完物品后,户与户之间的差价用粮票、布票、钱和剩余的工分来抵消。分配过程中间很是产生了一些争吵,吵吵了一个冬天后所有物资的分配还是尘埃落定了。不过这种争吵并不会真的结下什么仇,往后办大事时大家依旧是你帮我我帮你的。   贺十一家分得一头耕田的水牛。一年中龙章、龙奎及由贺十代表的龙元三家轮流喂养,农忙时三家协商着轮流使用。   那几年,刚分到田土的农民们那劳动的干劲就跟上了发条似的,每天起早贪黑,充分利用到了每一寸土地,一年四季种上了能够种得活的各种作物。连六七岁的小孩子都是一放学回来就被父母赶着帮忙做家务或者下地干活。龙章家的两个孩子——小红六岁,小兵四岁——就被他们的父亲催逼着不得一刻空闲,放牛,割鱼草,种豆子,翻红薯藤,样样都得学着干。   龙奎也是干劲十足,不过他天生是个慢性子,并不急躁。所以,尽管义伟不能下田帮忙,眼看着他们家的农活总是比别人家的慢一个节拍,龙奎倒也还能心平气和,也并不嫌弃义伟。他只要她能及时做好三餐饭,不让他饿着肚子下田就很满足了。慢一拍就慢一拍,龙奎跟别人一样该下田时下田,该收工时收工,每天也在田边休息休息,休息时也卷一根叶子烟抽抽。   龙元十二岁了。他读完小学四年级就没再上学。他们兄弟姐妹四个,加上隔壁彭十家五个儿女,清一色没有超过小学学历的。没钱上是一个原因,当时考初中比三十年后高大学还难是另外一个原因。从建国初到八十年代,在当地农村,小学毕业生只有不到三分之一能够升上初中。   其实从龙章,到龙奎,到丽玲,到龙元,即使上学期间也并没有学到什么东西。课本里全是政治说教,每个星期还有至少四次半天的劳动,隔一段时间还要为宣传党和政府的新政策组织一次*。所以四五年小学上下来也就能认几个简单的字而已。   龙元上学时家里人几乎没看到过他的课本和作业簿,蓝布书包里只装着图书(指小人书)。他没有零花钱,谁也不知道他那些折边、卷角、缺页的图书是以什么方式弄来的。到辍学时,龙元收集的图书塞满了贺十婆子一个废弃的大菜坛子。   如果还是人民公社集体制,那龙元现在到了跟大伙一起出工的年龄。但他运气好,赶上了分田到户。   分田到户以后,贺十老两口的水田就分给了龙章和龙奎两个儿子种,每年各向父母供600斤稻谷。丽玲早已出嫁。只有龙元还跟父母住在一起,他们户头上也就只剩下龙元的水田。   贺十夫妇夭折过十来个孩子,对于活下来的自然是加倍的疼爱,而龙元作为满崽(最小的孩子),更是娇养惯了的。他整天不用下田干活,吃了玩,玩累了睡,比神仙还逍遥。   村里还没有出现电视机,甚至连一台收音机也没有。龙元玩过高脚鸡(踩高跷),玩过三轮车(自己做的),玩过弹弓、铁环,所有死的东西都玩腻了,却苦愁没有活的玩伴,因为大家都下田下地干活去了。彭十家的两个小女儿一个与他同龄,一个比他还小两岁,都被她们的大哥一大清早就哟喝出去了。现在这个村角落里,除了母亲和隔壁的彭十婆子以及农元自己,就只剩下义伟在家。   义伟除了能摘辣椒丝瓜,其它要下地的事情一概做不了。她的手在做精细活时有一点哆嗦,而两条腿走路时也高高低低,走不了田埂。于是义伟跟老太婆们一样留在家里,做点洗衣煮饭扫地之类的家务活。不过凭她做事的速度,这几件事也够忙活一整天了。   龙元在百无聊奈的情况下发现了义伟这个活的大玩具。 第十二章,小叔子 自义伟过门以来,龙元从没叫过她“嫂子”,而是叫 “伟妹子”。   这天,龙元一大早起来,感觉无聊至极,实在没什么可玩的,就坐在堂屋的木头门槛上发呆。那门槛经历了几十年的岁月,中间部分已经磨得凹进去很深,更适合乡下人猴瘦的屁股了。龙元坐在那里想了很久,实在想不出什么新玩法,就决定去屋后山坡上砍根树枝来做个新弹弓打山雀。于是他起身进厨房去找柴刀,没找到,想着可能是伟妹子拿去劈柴了,就往义伟厨房里来找。   柴刀果真在义伟的柴垛里找到了,龙元拿起来往外走,一转身看到义伟趴在炉坑边吹火。她鼓着腮帮,脸上沾着灰屑和锅底末,斑斑驳驳的。头发乱成了鸡窝,且满是灰尘,还沾着柴草上的叶子屑。自从她妈死了以后,这伟妹子大概从来没有梳过头。   龙元看着她,突然觉得这个人怎么这么滑稽好玩。他丢了柴刀直奔屋后山坡上,一会儿功夫就摘了一大把刺稞儿,捧着笑嘻嘻地跑回来,溜进义伟的厨房。义伟这时已经在炉坑前的小板凳上坐下来,用火钳慢慢地往炉坑里添柴烧火。龙元蹑手蹑脚走到她背后,轻轻地把刺稞放在她头顶上,再突然用力揉了揉。等义伟回过头来,龙元已经哈哈大笑着跑开了。   义伟张开嘴就哇哇叫骂起来,“元伢子呀,你妈麻皮!”一边伸手去头上拿刺稞。无奈头发本来就乱,这刺稞一揉进去就怎么也拿不出来了,义伟又气又急,摸着刺稞就下死劲地揪,一揪就带起一把头发,疼得她眯起眼睛歪着嘴。   龙元见义伟没有追出去,就又折回来,把脑袋从门边伸进来,吐着舌头哈哈怪笑。义伟操起火钳就来追。哪里追得上?龙元一边逃一边还在哈哈大笑。   从这一天开始,龙元发现,这个会哇哇大叫追着他打的活物比以前弄的那些玩具好玩多了。   可能是因为实在没什么好消遣,乡下人中,有一些人喜欢逗弄别人家的狗。拿一根棍子,故意把人家的狗引过来咬自己。狗愤怒地张开嘴巴汪汪叫时,这人就把棍子的一端伸进狗嘴里去。狗气急败坏,发疯似的狂叫着咬那棍子,咬得口水直流。这逗狗的人看着狗的狼狈相,乐得哈哈大笑,甚是开心。   还有一种人喜欢逗别人家的孩子。摸清了那孩子最怕什么就故意拿什么给他看,或者抢走孩子手里正玩着的最心爱的东西,或者讲一些这个小孩子最不爱听的话来气他。孩子不哭起来这逗的人是不会罢休的,一定要等到孩子扯开嗓子鬼哭狼嚎起来,这人才会心满意足、面带微笑地走了。   而龙元现在迷上了逗弄他的傻嫂子。   他捉了土屁(柴蟑螂)放在义伟的外衣口袋里,挖来蚯蚓塞进她的鞋子,随时随地把她吓得又哭又叫,而他则在一旁笑得要死,笑得换不过气来。他还故意拿走义伟最宝贝的东西,比如娘家带过来的那个摘菜用的花篮,引得义伟举着一把柴耙——那是她想得到的最长的武器——屋里屋外地追着他打。但她那深一脚浅一脚的速度,显然赶不上曾经跑赢过一条狗的龙元。   最厉害的一招是假装奉了龙奎的命令要送她回娘家,不要她了——义伟最怕的事情就是又哥不要她了。   龙元找来一对篾挑子和一根扁担,提着往义伟卧房走,同时回过头一本正经地对义伟说:“你太懒了,又哥让我送你回去。”说着就去搬她床上的被子。义伟飞奔过来抢,张着大嘴哭叫,眼泪鼻涕一齐流下来,两只手拽着被子往后用死劲。龙元突然一松手,义伟一屁股摔在地上,扯破喉咙地哭,边哭边骂“元伢子你妈麻皮”——她就会这一句骂人的话。她越是哭骂龙元就越看着有趣。他故意提一提篾挑子,并往前走两步装作要用挑子去装她。义伟又急又怕,更大声地哭叫,手脚乱舞乱蹬,两个大眼珠子瞪得几乎要蹦出眼眶来。   龙元每天这样折腾,贺十婆子也会象征性地喊两声“元伢子,元伢子你不要去逗她”,却不会真正来管。于是这村角落里天天听得到义伟杀猪般地尖叫和龙*油条式的哈哈大笑。   义伟生起气来,地上一坐可以坐个窟窿。如此一来,经常是龙奎从地里或是田里回来了,家里却还是锅冷灶冷。龙奎就会呵问她怎么回事,义伟说:“元伢子害我!”   龙奎过来找龙元,对他说:“你去惹她干什么,她一个古董!”   龙元也不答话,也不理人,转身进屋玩他的去了。   第二天依然如故。bookben.cn 书本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第十三章,“有了” 第二天依然如故。   这样闹了大半年。直到龙元把将这个把戏玩腻了,对这大活玩具也失去了兴趣,自己摞开了手,家里才算清净下来。义伟的生活也重新归于平静。   义伟的世界里,“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她永远不知道今年是哪一年,一年有多少个月,一月有多少天。跟两三岁的孩子一样,她把所有过去的日子称为“昨天”,而把所有未来的日子称为“明天”。   许许多多的昨天过去了。一转眼,义伟嫁给龙奎已经两年。别的女人都是过门几个月肚子就大起来,可是两年了,义伟的肚子却不见有什么反应。亲戚、邻居、村里人都开始关心起来。乡下人关心附近每一个新媳妇的肚子,就跟关心地里的禾苗一样自然。   “义伟,你肚子里有毛毛了吗?”女人们这样问她。   “我不晓得。”   “嘿,晚上你又哥在你身上睡了没有?”有女人悄声问她。   义伟低了头,抿着嘴不回答。凡是与床弟之事有关的问题和*,她的反应一律是不回答。女人们从她这里得不到满意的描述,男人们也无法从她口中套出什么段子来。失望归失望,大家还是不得不赞叹,义伟虽然傻,但家教却不错。   这傻女人到底懂不懂男人与女人之间那件事?她肯做吗?会做吗?龙奎到底搞定她了没有?义伟的肚子大不起来,乡亲们自然而然地生出了这些疑问。   村里有两个以*出名的女人,无所不敢说,无所不敢做。有一天龙奎在地里翻红薯藤,这两个女人也结伴在她们各自的地里翻红薯藤。   “哎——,又伢,你堂客怎么还没反应啊?”其中一个女人隔着两畦地问道。她粗门大嗓的,声音久久在山谷里回荡。   “我也不晓得啊。”龙奎憨笑着回答。   “你到底犁田了没有啊?”另一个女人说。   “犁了,怎么没犁。”龙奎又“嘿嘿”笑了两声。   “种子呢?够不够啊?没撒在外面吧?”大嗓门又问。   “没有没有。都撒里面了。”龙奎直起身来。刚才弯着腰说话,把一张大脸盘憋得通红。   “那怎么还没有呢?哎呀,你没进错门吧?”另一个女人恍然大悟似地喊道。   “能有几个门啊?还能进错门?”   “那可不一定,有些男人就喜欢走后门。”   两个骚情女人一唱一和,浪声浪气地笑着,把龙奎说得面红耳赤,不知所措。   龙奎没有走错门。几个月后,义伟“有了”。   第一个发现“有了”的人是贺十婆子。   义伟的厢房侧门口挑出来一根细竹竿,每隔二三十天就在上面晾着月经带。义伟不知日月,谁也不知道她的“月信”准不准,身体有没有什么毛病。贺十婆子只关心这个月晾了没有,晾了,就意味着还是没怀上。   所以,当义伟连续两个月没有往那竹竿上晾月经带的时候,贺十婆子心头就活动起来。她悄悄地请了本乡的赤脚医生来。赤脚医生给义伟把了脉,又用听诊器听了听,笑着对贺十婆子说:“恭喜,您又要叫阿婆了。”   贺十婆子长长地吁了口气:“总算有了!”   “有了”的义伟身价陡增。婆婆以前除了留心她的月信外对她基本上是不闻不问,现在却天天在衣兜里藏了鸡蛋——怕大儿媳看到——给她送过来。重活也不让她干了,喂猪斩猪草的事婆婆都抢着做。过个门槛,婆婆都会跟在后面叮嘱:“慢点,你慢点!”   在贺十婆子看来,义伟肚子里的孩子才是她真正的头孙。龙章虽有一儿一女,但龙章毕竟不是自己的亲骨肉。现在义伟肚子里的毛毛才是贺家真正的第三代。   那个年代农村没有产检,更没有B超和胎心仪。乡下的大肚婆们只有在出现异常——比如肚子疼比如突然出血——的情况下,家人才会请接生娘子或赤脚医生来检查一下。   义伟整个孕期平平安安,既没有肚子疼也没有出血,能吃能睡能长肉,养得白白胖胖的。   在这期间,农奎有一次在亲戚家喝喜酒时遇到一个中年女人,那亲戚介绍说这女人是接生娘子。一听到接生娘子,即将做父亲的龙奎倍感亲切,就主动跟她搭话。中年女人自称她的接生技术简直是天下无双。龙奎这个人对别人的话向来照单全收,也就完全相信了这女人的自吹自擂,于是对她说:“等我堂客临盆时我来请您。”又问了那女人的住址,离龙奎家有老十多里路。但龙奎还是坚持说到时候一定去请她。 第十四章,发手 农历十二中旬的一天,天气阴沉而寒冷。义伟突然嚷肚子疼。婆婆掐指从义伟没有晾月经带的月份算起来,哟,怕是要生了。   于是龙奎去请接生娘子。其实本乡就有一个接生技术一流的女人,住得离龙奎家只有两里来路。这个乡的差不多所有新一代都是她接生的,堂客们都说她比正规医生还管用。堂客们还说,只要她一只脚踏进卧房来,疼都没那么疼了。贺十婆子说就去请本乡这个吧,靠得住。但龙奎是个实心人,他认为答应了人家就不能失言,还是坚持去一二十里远的外乡请那中年女人。   婆婆在家里照顾义伟。   婆婆是个“无事忙”,她做事时你看着她呼拉拉进来又呼拉拉出去,转个不停,嘴上还不停地念叨,其实毫无头绪,效率极低。“双抢”(抢收早稻抢种晚稻)时节,乡亲邻里之间经常换工,轮到大家来贺十家扮禾插秧时,为了准备一天的伙食,贺十婆子会凌晨四点钟起来,提着煤油灯盏进进出出团团转,折腾到天亮早餐却还没影儿。   此时她老人家又在急匆匆进来又出去,出去又进来,想起这个又忘了那个。   “唉,我把那些衣服放哪里啦?明明收好的,怎么寻不到了呢?”   三年前义伟一嫁过来,贺十婆子就去女儿丽玲家要了几件小外孙穿过的衣服和一床小包被来,准备着叫阿婆,直到现在才将要派上用场。老人家在家里翻箱倒柜地找。其实家里总共就一个衣柜一个木箱,她却来来回回地折腾了老半天。翻到了底衣又不见棉袄,包裙也没找到。又跑到义伟的卧房里去,却见义伟的木箱上挂了一把锁。   “好你个古董,一个破木箱还上锁,你把我当贼股子防哩!”   义伟躺在床上没有争辩,她也不会争辩。其实她上锁倒不是防婆婆,而是防小叔子龙元,因为龙*是故意拿走她的东西气她。   义伟这时已经开始疼得厉害,在床上翻过来滚过去地呻吟。没有人守在床边,没有人握着她的手。公公和小叔子倒是在家,但他们显然不适合进入义伟的产房。只有龙章的女儿小红坐在卧房的门槛上。小红八岁,上小学二年级,放寒假了,不用去上学。她坐在那里,担心地看着床上的婶婶,希望她能快点把孩子生出来。   疼痛又加剧了,间隔的时间也越来越短。义伟打滚,哭叫,呲牙咧嘴,双手乱抓,痛苦而无助。她以为自己快要死了,她不知道谁能来救她。情急之中,她突然想起了母亲。母亲去世一年多了,平日里义伟从来没有想念过这个疼了她二十多年的女人。她跟两三岁的孩子一样,对于不在眼前的事物很容易忘记。但此时,锥心的疼痛让她本能地想到了这个人——宠她、爱她、疼她的慈母。   她知道母亲死了,她还知道,要求助于死去的亲人就要敬神。于是在几分钟来一次的剧烈疼痛的间隙,义伟对着婆婆来去匆匆的背影喊:“敬妈妈,快敬妈妈!”她的意思是让婆婆敬神,祈求妈妈的在天之灵保佑她不要这么疼,不要死去。   婆婆又冲进冲出地忙了一阵才去堂屋敬神。家里没有肉,也没有杀好的鸡,什么也没有。婆婆拿出一副卦来,在堂屋中央面朝正墙的“天地国亲师位”跪下,喃喃低语道:“亲家母,您女儿要生了,求您在天之灵保佑她平平安安生个伢子。”   显然,这敬神的重心并不在义伟所希望的保佑她不疼上面,而是要保佑她生个男孩,好像到此时这肚子里胎儿的性别还可以依神的旨意而改变似的。   “酒肉明天补给您,求您打个保卦。”   婆婆说完,把卦往空中抛去。那两片竹卦经历了不少的年月,被摸打得溜光水滑,它们在空中划出两道优美的弧线后伴着清脆的响声落在地上,一个朝上一个朝下,圣卦。圣卦就是老人所希望的保卦。   天渐渐黑了下来,义伟已经独自在床上挣扎了四五个小时。破水了,婆婆还没走到床前来,义伟就这么躺在在湿漉漉的垫被上面。剧痛袭来时,她不自觉地蜷起身子吼一声,然后放松下来等着两分钟后的下一次剧痛。她脸色苍白,头发被泪水和汗水打湿了,有几绺凌乱地贴在前额和面颊上。她不停地哭喊着:“妈妈,我疼,妈妈呀!”   天黑以后下起了大雪。从贴着塑料薄膜的窗户望出去,外面一片灰白的天空。书本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第十五章,忠义出生 龙奎与接生娘子踩着积雪回来的时候,义伟已经筋疲力尽,她不再呼喊“妈妈”,只是每隔两分钟把身子蜷起来,发出痛苦的呻吟。接生娘子让龙奎在义伟的身子底下垫上了干稻草,再在稻草上铺了一件旧衣服,这样义伟才不再躺在冰凉的湿垫被上面了。   现在义伟仰面躺着,接生娘子在她的肚子上按压,让她用力。其实此时用不用力义伟自己根本控制不了。剧痛袭来时,似乎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在里面拽着她的肚子往下坠,全身所有的力气自然都往那里集中,完全不需要意识去控制。那力气大得让义伟咬破了自己的下唇,握拳的手在床沿颤抖。   现在龙奎接替了他母亲,在接生娘子的指挥下进进出出准备东西。婆婆忙了一个下午,却并没有几样东西到位。废布,火盆,澡盆,热水,剪刀,卫生纸……龙奎又重新去东找西找,把它们按接生娘子的指示放到该放的位置。   接生娘子的技术并没有她自己吹嘘的那么好。不像本乡那个,一进门就有条不紊,而且可以在第一时间用双手和听诊器判定胎儿的位置好不好,是不是倒胎。这接生娘子连听诊器也没有,只知道指挥着龙奎要这个要那个。义伟完全是靠自己在孤军奋战,身不由己拼命一搏。   还好,到半夜里,孩子终于生下来了。是个男孩。贺十婆子和龙奎都大喜过望。   接生娘子就着煤油灯,把贺十婆子用了十多年的那把生锈的剪刀烧了烧,剪断了婴儿的脐带,然后在木盆里把孩子洗了洗,用旧衣服包好。   床上的义伟沉沉睡去了。她生了个崽(方言,指儿子)!龙奎对她心存感激,但也只是心存感激而已,并没有多去看她一眼,当然更不兴去亲亲她或者握握她的手。那个年代别的乡下男人也不会这样做,何况龙奎面对的是一个痴傻的女人。   “啊呀,好大的个头啊。我接生几十年,还没看到过这么大的毛伢子!”接生娘子照例会把新生的婴儿夸奖一番。   隔一会儿,她又说:“好福气啊,得了个大胖崽。我今年接生十几个,只有四个伢子,您这是第五个!”又转身对贺十婆子说:“您这是头孙吧?”   贺十婆子本来想说是,顿了顿还是说:“这是第二个孙子,上头还有一个孙女,大崽屋里的,他屋里有一男一女。”   “啊呀,您哪辈子修来的这么好福气,年轻轻的,都两个孙子了。”对女孩她忽略没计,不知道她有没有把同为女性的自己算到人的行列。   “您是有见识的人,能不能麻烦您帮我给毛毛取个好名字?”龙奎对接生娘子说。   接生娘子略微想了想,说道:“天寒地冻的,你还大老远跑去请我,可见你这个人真是忠心忠义,这伢子就叫忠义吧。有了这忠心忠义,日后一定大富大贵,万事顺心!”   “太多谢您了。借您吉言,希望他以后能有个好前途。不讲别的,至少要比我强,对个好堂客,丰衣足食,我也就满意了。”   “哪里只会丰衣足食呀,这伢子,肯定大富大贵的命!雪地里降生的毛伢子,命都好着哩!只怕日后您要被崽接去城里享福啦!还有您,做阿婆的,当然也一路去。”   听了这话,做父亲的和做奶奶的都高兴得眉开眼笑。   当晚,贺十老头杀了鸡,贺十婆子炒菜,请接生娘子好好吃了一顿,临走还封了一个大大的5元红包。(那时去别人家吃生日酒、喜酒是送3元钱,5元钱的红包真的是很大了。)   第二天一大早,小红踩着五寸厚的积雪跑过来了。昨天她在叔叔家等了一个下午没见婶婶把孩子生下来,所以今天早上一起来她就往叔叔家跑。推开门进来,阿婆高兴地把婶婶生的孩子抱给她看,并告诉她:“是个弟弟!”   借着窗外白雪反射的光线,小红好奇地看着这个小婴儿。她发现这孩子长得很特别,两只眼睛之间隔着很宽的距离。 第十六章,“三周”酒 荷花从龙奎家回去后没过多久,父亲又把她订给了邻村的一户人家里。独眼老头在那户人家狠狠地喝了几个月家酿的红薯酒之后,又把荷花要回去,然后在农奎同一个村又找了一户人家,把她嫁了。这一次是真嫁了,办了酒领了结婚证。   虽然已经是八十年代,但外出打工和经商之风刮进这小山村还要等到几年之后。目前农民们仍旧靠种几亩薄田过日子,乡亲邻里之间的贫富差别依然不大。一样是土砖房,一样地种田、打柴、喂猪、做饭。不过那家的小伙子外表比龙奎要好些,脑子似乎也略比龙奎活路。更重要的是,他家在村头,而龙奎家在村尾。住在村尾的龙奎要上街买点什么东西都要经过他家对面的河堤。村头靠近马路,地理位置上的优势在往后的年月中将逐渐显示出来。   荷花在结婚不久后生了一个女儿。现在龙奎生的是儿子,自然很是有些扬眉吐气。在丽玲的鼓动下,他决定热热闹闹地摆个“三周”酒。   所谓三周是指生下来第三天,孩子在这一天会头一次真正洗澡,母亲也会擦洗身子,所以选在这一天摆酒以示庆贺。但头胎一般是在第七天才洗,所以摆酒也在第七天,而名称同样叫“三周”酒。   龙奎向大舅子借了百多块钱,去采购摆三周酒所需的酒肉菜蔬。办酒将有礼钱收,到时收了礼钱再还给大舅子。   龙奎背了个背篓,大清早走在村里的小路上。路旁的水田里长出了寸来长的红花子,绿油油的细叶上覆着一层轻柔的白霜,新绿和奶白揉合在一起,非常中看。这些红花子开春犁田时翻到泥里去就是早稻的肥料。呼吸着略带寒意的新鲜空气,龙奎感到神清气爽——他心情不错。在他心底还藏着一个小小的向往:要是今天能碰到荷花就好了。以前碰到过,两个人都装没看见,然后总有一个会就近拐上一条小路走开,从没说过一句话。按当地的传统,退了婚的两个人就是一辈子的仇人,哪怕擦肩而过都不会打招呼的。可此时龙奎想,今天要是碰到了我一定要主动喊她,然后她就会问我这么大清早去做么业,我就要大声地告诉她:“我叫爷了,我堂客生了个崽!”不,我应该说:“我叫爷了,我堂客给我生了个大胖崽!”对,就这么说。   龙奎打定了主意,头也不歪了,高高地扬起来,走的步子也比平时大幅了许多。   可是经过荷花家对面的河堤时并没有看到荷花。龙奎迅速往她家看了一眼就又转过头来朝着前方。刚才这一眼他已经看清楚了,没开门,还没起来哩。龙奎想,等我回来时他们应该起来了,她肯定要出来担水或者摘菜——水井和菜地都在河堤的另一边——一定能碰到的。   等龙奎背了沉甸甸的背篓往回走时,荷花家已经开着门,但是没有看到有人走出来。龙奎在那段路上故意放缓脚步走得很慢,磨蹭了好几分钟,但荷花家一直没有人出来。那么一小段路,再磨蹭也还是走完了,又不好往回走,龙奎只得恢复了正常步速往村里自己家走去,心底不免有些失落。不过转念一想,村头村尾的,到不了明天荷花就会知道我堂客生了伢子。他想象着荷花听到这个消息时那张漂亮的脸蛋上的表情,她一定会又惊讶又羡慕。想到这里,龙奎不禁自己微笑起来。   第二天就是三周酒,满满当当地来了好几桌客人。队上人,义伟娘家人,贺十家的亲戚,大伙都为龙奎喜得儿子而高兴。   按照当地风俗,在三周酒上,亲友们以打男主人屁股的方式庆贺他新做父亲。这一天是农历十二月二十六,昨夜里刚刚又下了一场大雪,天气异常寒冷。龙奎舍大成本临时去买了木炭,各个房间里都为宾客们生起了炭火。饭后,队上的汉子们酒足饭饱,拿谷仓门的大木板狠狠地抽龙奎的屁股。胆小的女人们在旁边对自家的男人叫:“啊呀,轻一点,轻一点,屁股也是肉啊!”   “没——事,不——痛,一点都——不——痛!”龙奎喝得满脸通红,被大板子打得眉开眼笑。bookben.cn 书本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第十七章,丢鸡 虽然义伟的父母已经不在,但娘家的哥嫂和姐姐们还是预先请匠人做了摇窝、推篮、关凳,并请裁缝给孩子做了好几套衣服,热热闹闹地来做了三周。龙奎自然是对妻舅妻姐们感激不尽。   “哥,姐,哦(打嗝),你们,看得起外甥,等外甥,长,长大了,出息了,我一定让他好好,好好孝敬舅舅,和姨妈。娘亲,舅大嘛,娘亲舅大!”龙奎平时说话就不利索,拖泥带水的,现在喝醉了更加舌头打着结,听他一句话要等老半天。   孩子的大舅说:“孝顺我们倒不必,只要他对父母好就要得了。他娘命苦,但愿她日后也能享一享崽福。”   “哪个说,你妹,命苦了?她以后,命好,哦,着呢。接生娘子,说我儿子,是大福大贵,哦,命!大福大贵!”   “那自然好,我这做舅舅的也欢喜。我爷娘都不在了,俗话讲,长兄为父。以后有什么需要外婆家帮忙的地方尽管跟大舅讲,我们都会尽力的。伟妹子心里不太空爽,又做不得么子事,还望你多担待担待她。”   “哪个,哦,说你妹不行?她了不起,给我生了这么,哦,好的大胖崽!好些女人,生不出来呢!”   龙奎拖腔拉调却声如洪钟,醉熏熏地用手指着周围酒席上的宾客。大舅脸上有些不自然,他对龙奎说:“你吃醉了,去困一觉吧!”并起身扶妹夫去床上躺下。   龙奎躺在床上还在嚷:“好些女人生不出崽呢,我堂客,了不起!”   宾客大都是队上(虽然人民公社已解体,石塘大队李家生产队也更名为石塘村李家组,但人们还是习惯说“队上”)的人,好几家只有女儿没有儿子的,他们虽然尽量装作没听见,但脸上却已经有些挂不住。   月子里义伟不能自己做饭,龙奎两口子也就顺理成章地又合到父母处一起吃了。   当初义伟刚刚怀上毛毛时,贺十婆子就赶孵了两窝小鸡,准备着等媳妇生完孩子补养身体的。两个窝里一共是三十个蛋,两只母鸡勤勤恳恳蹲了二十一天后,有二十七个小鸡出壳。小鸡孵出来后,被老鼠咬死了几只,岩鹰叼走了几只,家里的猫玩死了几只,还剩下十六只好不容易长大了。中间过中秋节杀了一只,另外,一家子这个生日那个生日杀了几只。到义伟发手(方言,临盆)那天傍晚关鸡窝门时贺十婆子数了数,还好,十一只都还在。那天晚上,贺十老头还打开鸡窝门抓了一只鸡杀给接生娘子吃。   但第二天早上贺十婆子准备去放鸡时,发现鸡窝门已经打开了,门板倒在地上,而鸡却一只也不见了。贺十婆子一面走回屋里一面声音发颤地喊:“老官子(方言,老头子),老官子,你把鸡放了不?”   听到喊声,贺十老头背着他的驼背走过来,伸长脖子回答:“没放啊!”   “啊呀!鸡被别个偷了!”贺十婆子绝望地喊道。   老两口又屋前屋后看了一遍,只见到彭十家的几只鸡,而自己家的十一只鸡和义伟养的那一只母鸡(跟婆婆家的鸡关在一起的)一只也没找到。这下才肯定鸡确实是被人偷了。   乡下每到年底,总有人偷鸡偷狗。去年快过年时龙章家的那条狗就突然不见了,没想到今年这十多只鸡又被人偷去。那可是义伟这个月子里的全部营养品,也就是孙子间接的口粮啊。   贺十婆子气得呼哧呼哧直喘气。她利索地直奔厨房,揭了一个饭锅盖提在手里就出了门往屋后山坡上走。不到一泡尿的功夫,老人家就手脚并用地爬上了山顶,站定,也不用喘气,扯开喉咙就骂起娘来。   “我操你娘的贼股子,我操你屋里祖宗十八代!你偷了我屋里的鸡,那是我媳妇坐月的鸡。我喊应你啊贼股子,你要自己吃了这鸡啊,骨头会卡在喉咙里;你要是把这鸡去卖钱啊,那钱还不够你吃药!”   她把这些话翻来覆去骂了一上午,每骂一声敲一下那个锅盖。乡村很幽静,方圆两三里的老乡都听得见贺十婆子的骂娘。大家感叹一声:“哟,贺十婆婆屋里丢鸡了。”然后该干什么干什么,并没有人去关心贼股子到底会是谁。 第十八章,阿婆 贺十婆子骂干了嗓子,然而那些鸡却骂不回来了。后来还是义伟娘家的哥嫂送了两只母鸡来给义伟坐的月子。当地的传统是坐月子只能吃母鸡,若是公鸡,必须是阉过后长大的才能吃,所以贺十婆子家被偷的那十一只鸡中有四只公鸡都是阉过的。没人生孩子的人家一般都不会把去公鸡阉掉,阉了公鸡,母鸡下的蛋就孵不出后代了。在当时的年月,大部分农家养着的三五只母鸡都是要用来下蛋维持一家子的油盐肥皂的,母鸡们在农家里有着举足轻重、不可动摇的地位。义伟的哥嫂能匀出如此珍贵的两只母鸡来给妹妹坐月子,也算是尽心尽力了。   吃完两只母鸡后,接下来不但没有肉菜,刚好这个季节连青菜也没有。幸亏在当地传统里,坐月子本来就不能吃青菜。   鸡没有了,鸡蛋自然也没有了,义伟只能光吃红薯饭。虽然已分田到户,但产量低,稻米从来不够,饭里还是要放红薯的,要么就是红薯米。家家户户有个地窖。有些人家的挖在屋子里的地下,大部分则挖在室外的山崖上。秋天收了红薯,挑拣一部分好的放到地窖里,另一部分则剁碎摊在大石头上晒成红薯米。一年四季都要在大米里伴了红薯煮着吃。直到此时,乡下人的最大愿望还是可以吃上不放红薯的白米饭。   生过孩子后的义伟比以前更加能吃,两大碗红薯饭几分钟就扒拉下肚子里去了。可能是因为吃的量多,奶水倒是很好。婆婆一天到晚监着她给忠义喂奶,这孩子从来没有被饿哭过。   月子虽然坐完了,但凭义伟的能力,显然是没有办法既带孩子又做家务的,这两件事只选一件她都做不好。做阿婆的就责无旁贷地担起了重任。喂猪、做饭、扫地、洗衣服尿布、给孩子把屎把尿,全都是老人家在帮忙,义伟主要就剩下给孩子喂奶。但就是这喂奶她还喂不好,因为她把握不好时间,也不知道一次该喂多少,所以就连这件事也还得阿婆操心。贺十婆子这个人是任劳而不任怨,事全包着做了,却一边做一边就唠唠叨叨骂骂咧咧。龙章堂客常说婆婆是“做了好丢了好”。幸亏义伟这个人不太明白,不会计较,也不大会顶嘴,所以婆媳俩倒也相安无事。   嘴上骂着抱怨着,其实对于带孙子这件事,贺十婆子打心眼里是一百个愿意的。   老人家每天一大早起来就屁颠屁颠地跑去龙奎与义伟的卧房里监督媳妇给孩子喂奶。也不管龙奎还没有起来,她哗啦一下就掀开儿子媳妇的蚊帐,一把揭开被子:“伟妹子,要喂奶婆啦!”   义伟还没睡醒,嘴里咕哝着,侧过身子,把*往忠义嘴里塞。这孩子却不太灵活,*不送到他嘴里他就不会自己去找,吃不到也不哭。孩子不急阿婆却急得不行了,伸出手就来帮忙,把棕色的大*塞进孙子的小嘴巴里去,一边还唠叨着:“也算是个娘,连个奶婆都不会喂!”   看着孙子叨到*开始吮吸,贺十婆子才放心地离开。转身出门时,她顺手捡起丢在床前的一堆用旧衣服剪成的尿布,尿也好屎也好,往腋下一塞,大踏步出门走到自己这边来,边走边继续唠叨:“我这是哪世造的孽啊,没年纪(方言,年轻)时节伺候家娘(方言,婆婆),老了伺候媳妇!”   直到早饭后提了尿布和脏衣服去井边洗,老人家的唠叨还会一直持续下去。她会自顾自地从洗尿布说到自己命苦,从命苦说到嫁给贺十是一个错误,从嫁给贺十是一个错误说到当初给她做媒的李四老官(方言,老头)是“算了良心”,最后,她会以长声高调地骂已经死去多年的李四老官的娘来结束她的唠叨。骂完李四老官后衣服尿布也刚好洗完,不早不迟,天天如此。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本网 第十九章,干旱 忠义出生后的这个初春,石塘村又像回到了人民公社时期一样,家家户户的壮劳动力都要天天出工。不过与人民公社时期不同的是,实在抽不出劳动力的户子可以出钱抵工。比如,本来要求每个人头出四个工(一个壮劳动力干活一天叫一个工),你家里有五口人的话,就要出二十个工。一个工多少钱村上先估个价,比方说四块钱吧,那么,如果你家一天工都不能出的话,就要向村上交八十块钱。   李家组除了一户男人在外做包工头发了点财的和另外一户男人在外吃国家粮拿工资的,其他人家都是出的劳动力。龙章龙奎兄弟俩都分在抬的这一班人里,每天起早贪黑,往村里抬电线和电线杆;另有一帮汉子则在电工的指导下忙着挖坑栽杆;还有一帮是老人和妇女,他们的工作是丈量和架线。忙了个把月,电线牵到各户家里来,每两个房间之间的门框上挂上了一个葫芦型的灯炮。开关是用绳子拉的那种,绳子的一端穿着个牙膏管的盖子,宝塔型的,娇小玲珑,挂在那里晃悠得可爱。天黑以后,人们捏住那小宝塔往下一拉,伴着开关的“咔嚓”一声响,葫芦型的灯泡就亮起来,比煤油灯那点豆大的火光亮堂多了。老人们仰头对着那灯炮看了又看,啧啧称奇。   小红开始每晚在电灯下的饭桌上写作业,她的语文课本里写着:“有了电,真方便,电的用处说不完。”   也就是在这一年的夏天,当地遭遇几十年不见的干旱。晚稻刚一插下去,山坡上的小水塘就见底了,再也放不出一滴水来。龙奎的坡田第一个遭殃。刚插下才几天的禾苗现在耷拉着脑袋,在炎炎烈日下作着垂死挣扎。一向不急不躁的龙奎这时也心焦起来。要知道,刚分田到户的这几年,农民们劲头十足,对田里地里的农作物视若珍宝。况且,“民以食为天”,这禾苗要是干死了,就意味着年底要饿肚子,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   这几年队上出现了一户“先富起来”的人家,就是前文提到的那个包工头家里。这包工头以前是个小砌匠,近几年开始在外面承包建房子。也不知承包建房子怎么就那么容易发财,没几年功夫,他们家看着看着就鹤立鸡群起来。买了收音机,然后又买了录音机,还几次三翻地请木匠做家俱,去年又买了一抬柴油抽水机。有了这台抽水机,干旱季节周围几个村的村民都要抢着抬去抽水。包工头让他十来岁的两个儿子学会了摇动抽水机、熄火和加油,这样两个小家伙跟去看看就行了,并不影响他自己赚钱的主业。抽水机是按小时收费,一个旱季下来收入很是可观。   农奎也把抽水机抬来抽了几次,费用照例先欠着。“轰隆轰隆”的声响在龙奎听起来是痛苦也是希望。痛的是一分钟一分钟响掉的钞票,而从软皮橡胶管里汩汩流向稻田的水流又提供了禾苗活下去的可能。   然而天气实在太热,每天都是四十度以上的气温,阳光猛烈地炽烤着大地,抽到水田里的水不到两小时就渗透加蒸发得差不多了。如果天天这样抽下去,就算能救出来几百斤稻谷,也明摆着连抽水费都抵消不了。   龙奎只得放弃抽水。每天用大水桶往山坡上的田里担水。   很毒的太阳。龙奎在脖子上搭了家里那条黑乎乎且破了洞的洗脸毛巾,头上戴着一个旧斗笠,在炎炎烈日下挑着满满两桶水上坡,再把它们倒入田里。他每次沿着田埂倒在不同的位置,以使每一个地方的禾苗都能喝上一点水。   家里那把泥茶壶早上被龙奎搁在水桶里担出来了,放在路上一棵茶籽树的树阴底下。每担几担水上去后,龙奎就要在树阴下坐下来,端起茶壶“咕咚咕咚”灌几口。黑黄的茶水灌下去,太阳一蒸全变成浓稠的汗汁冒出来,洗淋水澡似地往下淌。几个小时下来,太阳穴处和脖子周围就结上了一层细细密密的白色盐霜。   村子稍远处,抽水机还在“轰隆轰隆”地响着——这里是山丘地带,不只龙奎家有坡田。不是坡田的那些水田的主人,也为大塘里放出来的水该先灌谁家的田而打起了架。今天早上抢挖水路时,就有一个男人的锄头碰到了另一家的女人的额头,女人额头上擦破了一块皮,两家正在大闹是非。这个消息是小兵刚才跑过来告诉叔叔的。此时龙奎远远地看到河边正围了几个人在吵吵嚷嚷。   鸡和猫狗都躲到树阴底下去了。鸡们打开了身上的羽毛,躺在地上,用两只爪子踢着土,把泥土都踢松了扬到自己身上来。这是它们清洁皮肤和羽毛的一种方式。懒猫却只顾睡觉,为晚上的活动积蓄能量。而狗则伸长了舌头“呵呵”地喘气,舌头上不停地往下滴着口水。   已经过了日头当顶,龙奎把水桶放在树阴下,拖着发软的两条腿往家走。书包 网 bookben.cn 想看书来书本网 第二十章,意外 到家一看,义伟却躺在床上。忠义自然是阿婆抱过去了。   “伟妹子,饭呢?”龙奎叫义伟也是叫伟妹子。队上别的男人称呼堂客都是叫名字,保守点的连名带姓地叫,而稍开放些的就只叫名,更亲热些的则只叫一个字。所以,龙奎称义伟应该是“吴义伟”或者“义伟”或者“伟”。可龙奎考虑到堂客是个古董,配不上这么正规和亲昵的称呼。   连叫了几声“伟妹子”,义伟却躺着一动不动,也没有回答,显然是睡着了。   龙奎走进厨房,揭开缺了一小块的锅盖往锅里看。因为刚从烈日下进来,眼睛还不适应,费劲地弯腰看了好几次才看清:别说饭,连锅都还没洗。龙奎这人一向没什么脾气的,这时也忍不住心头冒火。你不能像别人的堂客那样下田下地、样样会做也就算了,你做的饭不好吃我也没跟你计较,但连饭都不做就太过分了。   “伟妹子,你给我起来!”龙奎提高了嗓门大吼一声。   义伟嘴里咕哝了一句什么,翻个身,顺手抹了一下嘴角的口水,继续睡。   听到吼声,贺十婆子抱着忠义急火火地走过来,人没进门骂先闻:   “她睡了一上半日!真真是比猪还懒!你看看,衣服也没洗,地也没扫,饭也没煮吧?”嚷着走进来,直接就上厨房去揭锅盖。   “你看看,是吧,没煮饭吧?男人家在外面这么受累,做堂客的不说体贴,回来连个饭都吃不到!”   龙奎正在气头上,一听这话,更火上浇了油。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床边,揪住义伟的手,把她拉着翻转过来,“啪”就给了脸上一巴掌。打完后龙奎感到自己手上滑腻腻的,抬起手来一看,是口水,顺手在裤子上擦了擦。   义伟惊恐地睁开眼睛,茫然地看着男人和婆婆,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该打,格样懒,就是该打!”婆婆还在一旁煽风点火。   龙章堂客来婆婆家取晒谷用的耙子,那是他们三家共用的东西。当时很多农具,比如打谷机、喷雾器、犁、耙等,都是几家合伙买,农忙季节轮流使用。走过龙奎家门口时,龙章堂客刚好听到了婆婆的话。同样身为媳妇,自然觉得刺耳,就拐进来高声问道:“怎么啦?什么人就是该打呀?”   贺十婆子有点怕这大媳妇,就降低了声音分辩道:“么子事也不做,就晓得睡,睡了一上半日了,饭都不煮。”   龙章堂客走到床边看了看义伟,说:“是不是人不好(方言,身体不好)啊?来好事了吧?”   “没来。”龙奎说。   “没来?那会不会是又有了啊?”   这句话提醒了贺十婆子。她记起义伟这半年多来一直喂奶,没有月信,但上个月却好像晾了一次月经带。莫不是这个月就怀上了?一想到义伟可能是有毛毛了,贺十婆子就有些后悔自己刚才的鲁莽。   此后义伟一日懒似一日,早上刷牙时经常干呕,她确实是怀孕了。   按照计划生育政策,夫妻双方都是农村户口,第一胎是女孩的,达到规定的年限后还可以再生一胎,但第一胎是男孩的,则不允许再生了。龙奎夫妇有了忠义,是个男孩,自然在禁止再生之列。   龙奎没有想过要刻意去超生一个孩子,但现在既然有了,他可不想打掉。首先,他不忍心让人杀死自己的骨肉,他知道孩子在义伟肚子里已经是活生生的一条命,正在一天天长大;再者,龙奎想到,养猪都是至少养一合(方言,一对),让它们有个伴可以拱拱架,何况是人呢?单独一个细伢子,他以后去找谁耍呀。再说了,等日后长大了,要是没个兄弟姐妹的,家里有个么子事,他跟哪个商量去。   根据驼忠义时的经验,龙奎知道义伟驼毛毛不显肚子,到足月时都不怎么看得出来。自己家又住在村角落里,一年到头难得来几个客人,队上人去屋后的地里时也只打门前经过。自从龙奎娶了这个古董堂客,队上人下地口干了也不再来他家吃茶,都是去隔壁彭十家里吃。这样倒好,家里没人来,义伟驼了毛毛也不会有人发现。万一有个么子人来时就让伟妹子到床上去躺一躺吧,龙奎这样盘算着。他可不想学隔壁立夏,田也丢下不种了,拖家带口地出去躲计划生育。书本网 www.bookben.cn 第二十一章,出现问题 忠义已经七个月大了,睡在一个老式摇窝里。摇窝是用竹篾织成的,大小跟当地担谷用的箩筐差不多,不过略微带点椭圆。摇窝里垫着厚厚的稻草,稻草上铺一件大人穿过的旧衣服,婴儿就睡在这旧衣服上面。他并没有平躺下来,而是被斜插在摇窝里,两脚抵住下面的稻草,而两条胳膊则紧紧地帖着身体两侧放好,上面用厚厚的旧衣服或摇窝被摁紧。天气热时,白天贺十老头把孩子抱在手里,手拿一把蒲扇给他扇风。但一到晚上孩子还是*进铺了稻草的摇窝里去,身上还是盖上厚厚的旧衣服,捂出了一身的痱子。那个年代的老人就是这样安放婴儿的。婴儿长期像一株植物那样栽在摇窝里,手脚和身体完全不能活动。因此旧时农村的孩子,在离开摇窝能够走路之前都是不太活跃的。   忠义呆呆地窝在那个摇窝里,日复一日没有什么进步。然而在将近一年的时间里,全家人都没有发现这个孩子的异常。   贺十老两口直夸这细伢子好带。他几乎不哭,不喂他他似乎也不觉得饿,也不闹腾。而喂的时候,一吃起来就没个饱,不把*拔出来他就会一直吃下去。龙奎也欢喜地说:“看我屋里忠义伢子,好吃得!吃得的人都长得高,我屋里忠义以后一定是高子(方言,高个子)!比爸爸高一脑壳,是的不?”。   忠义只顾吃他的,对父亲凑在他耳边的大声吹捧不理不睬。   干旱持续了四十多天。到下大雨的时候,山坡上最上面的一丘禾苗终是没能救活。幸好坡田的面积都不大,那一丘才一分多田。其它田里的禾苗保是保住了,但那几丘靠担水维持过来的,因为发兜(一根秧苗长出好几根来叫作发兜)时供水不足,一兜才发了五六根,比正常根数少了一半,到时肯定要减产。   旱地里的农作物也干死了好多。石塘这一带是沙土地质,经不起干旱。红薯藤只长了尺来长,黄豆荚都是扁扁的,辣椒树可以当柴烧了,而一畦畦的落花生地里像是被人放了几把火,这里一片那里一片的焦黄,只剩下一些被焦黄分割开来的小片绿色。   萝卜白菜干死了,青辣椒本来每年要吃好几个月的,现在也没有了,吃菜成了大问题。大水塘里还剩下一塘底放不出来的水,家家户户就在周围半干的塘泥里撒上些萝卜白菜种子,每天提了水桶从塘底舀水去浇。浇出一点菜苗来,每餐拔几根回去打点菜汤下饭。   种来喂猪的鹅菜被干旱折磨得奄奄一息,寄生的菟丝子此时趁火打劫,疯狂蔓延,很快就把所有的鹅菜都缠死了。猪们失去了口粮。本来在猪食里还要煮一些米的,但眼看着粮食要减产,米是肯定不能再喂了。地里又没有了鹅菜,龙奎只好让义伟背个背篮,每天跟着小红和小兵一起到处去寻猪草。时令已近初秋,能寻到的不过是些生命力强的蒿子、磕碰草之类,煮熟了还是苦,猪们不爱吃。这样喂下来,春天里买回来的两只小猪,到现在好几个月了,却比隔壁彭十家那条老黄狗大不了多少。   干旱一过,转眼就是中秋节。丽玲夫妇带着儿子强强回娘家来。强强比忠义只大一岁半,他满屋乱跑能说会道,特别惹人喜爱。此时他正满屋子追赶外公养的那几只肉兔,兔子拼命逃,跳跃时后脚掌在泥土地板上甩得“叭叭”响,强强笑得脖子通红。   丽玲走到摇窝边抱起忠义,把他高高地举起来:“哟哟哟,好久没看到我侄儿了,你还记得姑姑吧?”   忠义对这个陌生人的突然举动竟然没有任何特别的反应。他既没有像有些孩子那样认生,哇哇大哭;也没有像另外一些孩子那样喜生,见到陌生人就咧开嘴笑。他不哭也不笑,手脚也不挥舞,眼睛也不看人,视线空洞洞地落在空中。   丽玲觉得有些奇怪。她盯着忠义的脸看了半天,然后把他放到床上,两手扶着他试图让他坐起来。忠义海绵似地往后倒了下去,却还是没有哭。   “又哥,这忠义伢子不会是有么子问题吧?”丽玲回头问正在吃早饭的龙奎。   “有么子问题呀,上好的(方言,好好的)。”龙奎头都没抬。   “‘七坐八爬,十个月的伢子叫爷。’他现在八个月了吧?怎么还坐不稳啊?”丽玲双手握住忠义的两臂又把他拉起来,孩子软软地只是往后倒。 第二十二章,没人要的猪 “有早有迟的,你大哥九个月才会坐,后来还不是一岁就行得。”贺十婆子接腔。   “是呀,都说走得迟的长大了个子还高些哩!你大哥不就比你又哥高?”贺十老头也说。   丽玲想说我大哥高是因为他不是我们家的种啊,但她没有说出来。她把忠义放着躺下,又仔细在他脸上打量了好一会儿,自言自语道:“我总觉得这伢子有点么业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啊?”龙奎有些不高兴了,“现在还小,又穿多了衣裤,到明年春上你再看,比你屋里强伢子只会强不会弱!”   丽玲也不好再说什么,她也已经记不清强强到底是什么时候能坐什么时候能走的。可能这忠义伢子是真的没么子问题哩,也许是我多心了。   不久后大队(虽然人民公社早已解体,但人们还是习惯于把村称为大队)妇女主任来过一次龙奎家,她是来动员义伟去上环的。其实这时义伟的肚子已经有点大了,但因为是深秋天气,义伟穿着宽大的罩衣,妇女主任竟然没有看出来。龙奎答应着:“好,好,下个月我就带她去。”   上环在时间上有要求,一定要在女人月经干净之后的第几天。而月经这件事,人家要不说,谁也不知道别人到底来了没有,或者来了有几天了。所以计划生育再严,妇女主任也没办法直接拉别人去上环。何况义伟这样一个女人,她自己不知道日子,要一个庄稼汉去留心记着堂客来完月经第几天了,这确实有些难度。于是又拖了几个月,龙奎当然没带义伟去上环,妇女主任却也没有怀疑,可能她以为龙奎一直没有逮到合适的日子。   这一年的农历年底村里开始有私人收猪,收了运往广东。这收猪的人会在某个傍晚先走村串户看好各家的猪,他认为重量已经达标的就告诉你明天早上几点钟,送到街上某个店铺门口,有卡车在那里等。   这天收猪人来了,龙奎好不容易等到他脚步匆匆地来到自己家的猪栏门口,便高高兴兴地跟过去搭腔:“九哥,你看着么子样?”   九哥手里永远拿着一根打猪用的长竹枝。他在两头猪的屁股上分别打了两下,嘴里“shi——shi——”地赶着,猪们哼哼唧唧懒洋洋地站了起来。九哥又打着它们走了几步,自己躬下身歪着头瞧了瞧,回过头对龙奎说:“太细了。”说完转身就走。   龙奎跟在后面追上去说:“不细吧?九哥。你收了吧,收一个也要得,我等钱用。”   “太细了,春上再看吧。”九哥头也不回,大步流星地去了隔壁彭十家里。   龙奎又回到猪栏门口,左左右右仔细地看了看那两头猪,确实太细了,大的也不过110斤左右,怪不得九哥看不上它们。可眼看着年关近了,欠的抽水费要还,电费要交,还要买酒买封子(包成半斤到八两左右一包的小吃,如红枣、白糖、糕点等,春节走亲戚时,与两斤左右的肉和一瓶酒搭配,是当地拜年礼的老三件),开春还要买农药化肥,都要钱呀。   龙奎在猪栏门口站了很久,最后决定把那头大的杀了过年。肉卖掉一部分,留一部分做拜年的人情肉。再把肚子里的板油和水油一锅煎了,吃它个大半年,至少保证义伟这一次驼毛毛不要吃锈锅菜。   这样决定以后,农奎心中又晴朗起来。想到大半年不愁油吃,这日子应该离中央领导所讲的“小康”不远了吧。   当地一般选在腊月二十六杀过年猪,二十七是一定不能杀的,“七杀”是大忌。二十六这天一大早就听到远远地有猪叫。农奎家里也是大清早就有队上人背着背篓来了,他们是来砍肉的。天天早上拾粪的郭二老头来砍肉,把他那只装着狗屎的的篾箕也挑过来了,大伙赶紧让他放远一点。   大伙来这么早,是因为可以在主人家吃一顿早饭。之前主人在外放信说家里杀过年猪,有砍肉的二十六早上准时到,并且会加上一句:“早点来,吃块猪血。”   几个汉子揪的揪耳朵,抱的抱前腿,拽的拽尾巴,把猪拖到地坪上并排放着的两条春凳旁边。然后“一,二,三”一声喊,汉子们一齐把猪抬起来侧翻架到两条春凳上,贺十婆子赶紧把接猪血的冰铁桶塞到猪脖子的下方。屠夫一尺多长的尖刀插进猪的喉咙,立即传出猪那千篇一律的惨叫声。冰铁桶里的猪血泛着红色的泡沫,热气腾腾。贺十婆子把它提进去,立即倒在灶上的大铁锅里一锅煮熟,早餐桌上就要兑现“吃块猪血”的诺言。当然还会小小地割一块精间肥的猪肉,切了伴上豆腐、辣椒和蒜苗一起炒出两平碗来。书本网 bookben.cn 想看书来书本网 第二十三章,疏忽 屋外,屠户在准备给猪刮毛。他首先在猪的一条后腿上割开一道小小的口子,一根四五尺长的铁棍从这个小口子插进猪的皮下,往各个方向推进,直到猪全身每个部位的皮和肉完全分离。然后屠户把铁棍抽出来,俯下身用嘴贴紧猪腿上的那道小口子,拼尽全力往里面吹气。他的腮帮高高地鼓出来,像吹唢呐的人那样,脸憋得通红。几分钟后,猪全身的皮也被他吹进的气高高撑起来,这只猪就变得圆滚滚胖乎乎像突然长肥了几十斤似的。屠户停止吹气,用细麻绳在猪腿刀口的上方紧紧绑住。贺十老头驼着个背,泼泼洒洒提来一桶刚出锅的滚开水。屠户用瓜瓢舀起开水均匀地浇在猪的全身。烫过后开始刮毛,这吹过气的猪刮起来就很方便了。   刮过毛后,整只猪白白净净的,还在冒着热气。在开膛剖肚之前,先要把它架在两条春凳上趴着,背脊上一刀从头顶拉到屁股,开出一条寸来深的沟。贺十婆子捏着个半两小酒杯走出来,杯里装有小半杯盐。她把杯子恭恭敬敬地放在猪背上正中位置,杯底卡在刚刚切出来的那条沟里。然后老人站在猪的前方,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这是在敬神。在老一辈人的观念里,杀生是一种罪过,所以要敬一敬这猪的魂灵,保佑它顺利升天,同时也希望求得它的谅解。   几分钟后,估摸着猪的灵魂已经超度了,屠户才开始给大家砍肉。   杀了猪,家里最高兴的人是义伟。她帮着进进出出提桶端盆,嘴里又哼起了她那别人永远听不懂的小调。天气寒冷,她穿着宽大的棉袄,以前走路就笨笨的,现在也不过是笨重,队上来称肉的又都是些汉子,所以倒也没有人注意到她已经大起来的肚子。   过完年,正月里只回义伟娘家给哥姐们拜了个年,家里没有什么别的亲戚来往。那几年刚分田到户,农民们还没有迷上打牌,村里还只有包工头家一台电视,大伙也没什么过节的娱乐活动。远远地听到过几次花鼓灯,但都没有到这个村角落里来。一是因为这地方太偏远,路不好走;更重要的应该是知道这几户人家都穷,即使不关门也打发不了几个钱。   所以没等到出节大家就开始春耕了。犁田、种秧谷、挖土、种豆子、种红薯,一年之计在于春。龙奎忙得一塌糊涂,完全忘记了忠义已到该走路的月龄。   丽玲与男人合不来,三天两头打架,现在她丢下强强去了省城打工,很久没回娘家来了。她男人到贺十家来闹过几次,他总怀疑贺十一家知道丽玲在外面的地址,或者干脆是他们怂恿她出去的。   事实的确是这样,贺十一家知道丽玲在省城的准确地址,因为她寄了信回来,龙章龙奎都看过。而贺十夫妇却叮嘱不能告诉女婿。“要治一治他,看他以后还欺不欺堂客!”然而丽玲男人却申辩说是丽玲欺他,而怎么个欺法他说他“讲不出口”。这句话在邻里之间成为一句经典笑话,广为流传。   女婿隔三差五地来要堂客,闹得贺十一家不得安宁,忠义还不能走路这件事就更加被忽略了。   而义伟,可能是因为这段时间吃得好,这一次却很显怀。没有人知道她到底已经怀孕几个月,不过家里人看到,她现在肚子已经很大了。往后天气一天天转暖,眼看着无法再用宽大的棉袄来盖住她隆起的腹部。   到早稻抽穗的时节,队上已经有好几个人看到过义伟的大肚子。另外还有走村串户的几个本乡人,比如剃头匠、阉匠、赤脚医生和赶脚猪的(脚猪:方言,指雄猪),他们也都晓得龙奎的古董堂客又有了。这让龙奎忐忑不安。计划生育提倡举报有奖,他特别担心义伟肚子里的孩子有一天会成为某个熟人赚外快的牺牲品。书本网 www.bookben.cn 第二十四章,深夜来客 不幸的是,不久后,龙奎的担心就变成了事实。   这天晚上,忠义在床上睡着了,龙奎在电灯下补篾箩。家里只有一担篾箩,既担稻谷又担米还担豆子和花生,回义伟娘家时还要用来担孩子,另一头放上一块砖头压住。这篾箩是年年烂年年补,年年补又年年烂。底部挨地的四个角是往外拱出来的,因此很容易就磨破了。再织一担的话又得请匠人,不但要付工钱还要酒肉招待,这让龙奎一直下不了决心。现在趁着农闲的晚上补一补,补一次就是省了一笔钱。   义伟坐在炉坑前烧火煮猪食,火光照着她红扑扑的脸。她最近很是胖了不少,不但臀部和腰围长了肉,脸上也比以前红润了许多。龙奎看着她那发福的模样,心里自然高兴,想着这一次怀毛毛总算没有亏待她。   突然有人叫“贺龙奎”,声音传过来时,一行五个人已经走进屋里来,是妇女主任领着四个乡干部模样的男人。   龙奎的心往下一沉,耳朵里嗡嗡作响。而义伟听到说话声,以为家里来了客人,好奇而欢喜地从厨房里走出来。她笨拙地跨过门槛,高挺的腹部在电灯光下一览无余。   “我们是来催你带堂客去上环的,没想到她肚子都这么大了。”妇女主任说了开场白。她是本村人,娘家也姓贺,与贺十家还是同宗,面子上抹不开,所以这样给自己开脱。   “我本来也是准备带她去上环的,没想到已经有了。”龙奎低声说。   “你也不用狡辩了。你放心,我们的政策是很开明的。只要还没生下来,我们就不会追究大人的责任。”一个乡干部夹了夹腋下的皮包,接着说道,“但超生是绝对不允许的。”   义伟完全听不懂这些话的含义。她倚着门框,笑呵呵地看着这帮不速之客。   “收拾下家火(方言,东西、物品)吧,去医院。你只要带吃饭的钱就可以了,其它费用都是公家出哩。”另一个乡干部说。   龙奎完全明白“去医院”指的是什么。这几年,附近乡里,东躲西藏最后却被抓去医院打掉毛毛的事情屡见不鲜。所有人都知道,半夜三更走在路上的计生干部们就是阎王派来的索命鬼,他们每出现一次就意味着一个小生命的结束。   “这,您看,都已经这么大了,肚皮上都能看得到动了。活生生的一个人,他投胎一次也不容易,这活活地打掉,不是杀人吗?”龙奎结结巴巴地说着,额头上开始冒汗。   “啪”的一声,刚才说话的那个乡干部一巴掌拍在饭桌上。一只茶碗跳起来,滚到地上,裂成了碎片。“你少*麻皮啰唆!杀人?你敢说我们的政策是杀人?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你晓不晓得?违反国策就是犯法,连你都该杀!你躲着藏着堂客肚子都这么大了,你是明知故犯,还敢说我们杀人?你听着,给我老实点,否则就不客气了!赶紧给我收拾家火走,快点!”   龙奎大气也不敢出,乖乖地去开柜子准备东西。他知道惹怒了计生干部他们会真动手来拖大肚婆,弄出人命的事都听说过。   义伟被刚才乡干部这一巴掌吓了一跳,现在又看见龙奎开木箱拿衣服,就怯怯地问道:“又哥,我们要去做么业?”   “上街。”龙奎木然地回答。他不能告诉义伟他们是要去医院打掉毛毛。如果这样说,义伟肯定要大哭大闹着不肯的。她再怎么蠢,本能的护犊之情还是有的。   贺十夫妇听到声响也过来了。一看到龙奎在收拾东西,两个老人马上明白了将要发生什么事。眼看着就要落地的孙子保不住了,这是什么世道。然而,面对五个干部,他们能怎么样。民怕官是我们土地上几千年来的传统,已经深入老百姓的血液和灵魂里。再说,你不怕不行,不怕你就连小命都难保。从古至今,拦路喊冤的百姓有几个好下场。不同的是现在官不叫官了,叫干部。干部就代表着权威,代表着不正确也得正确,代表着不可争辩不可抗拒。   两个老人站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龙奎用一个蛇皮袋装了几件破旧的衣服,又往里面放了一包没用完的卫生纸。收拾完东西,龙奎对贺十婆子说:“妈,你等下把忠义抱过去。我们还不晓得要么子时候才能回来。”然后,他带着义伟跟在妇女主任的身后走进了黑漆漆的夜色里。四个乡干部走在龙奎夫妇俩的后面,那是为了防止他们逃跑。   他们刚一离开,贺十婆子就去了大儿子龙章家。她把事情告诉了龙章两口子。   “这一拉去就是打毒针引产,只怕没有办法了。”龙章说。   “我看伟妹子那肚子,怕是足月了吧。听人说足月的毛毛抵抗力强些,毒下得不够的,引下来还会活着。这样吧,明天我去医院看一下,要是毛毛打下来还活着,我看能不能想办法把他弄出来。”龙章堂客对婆婆说。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本网 第二十五章,一线希望 第二天早上,龙章堂客提早起了床。她洗好菜锅,在灶上烧起火,菜锅里放入一小粒猪油抹了抹,再从饭锅里铲起昨晚上剩下的饭放到菜锅里翻炒。直炒到饭团分散开来,饭粒呈现出诱人的焦黄色。对于七十年代出生的乡下孩子们来说,油炒饭也是难得的美食,并不是天天能吃到的。   龙章堂客把炒好的饭用锅盖盖住,灶膛里捂了火,这样小红和小兵起床后饭一定还是热腾腾的。龙章堂客自己则从饭锅里另外盛了一碗冷剩饭,热水瓶里倒点开水,用筷子搅了搅,糊乱吃了两口。吃完饭后她走进里屋,从柜子里拿出来一床龙章当兵时发的薄棉被,叠了叠放进一个背篓里,背起来就出了门。她要走五里路到乡汽车站,再搭开往区里的头班车。计生办抓去打胎引产的都是去区医院,而不是乡医院,这是个不成文的规矩。   区医院并不大,龙章堂客没费多大劲就找到了农奎。他正坐在一张破旧的病床上抽烟,病房里只有他一个人。看到嫂子,龙奎的眼睛红了红,声音也有些发抖:   “昨夜里一来就打了针,天亮时开始疼得厉害,现在进里面去了。”龙奎说着,用手指了指昏暗的过道最里头。   龙章堂客转身出来,看到过道里冷冷清清的。她放轻脚步往龙奎所指的方向走过去。过道两旁的房间都关着门,没看到医生,连个人影也没有。过道尽头有一间房子的门却是趟开着的,里面很昏暗,她轻轻地走了进去。   一扇贴了塑料布的木隔子小窗透进微弱的光线。就着这点光,龙章堂客看到,义伟一个人仰面躺在一张铺着白布的很高却很窄的铁床上哼哼。龙章堂客只略停了停,不敢走到弟嫂身边去。义伟也没有看到嫂子。龙章堂客转身出来,往回走的时候在过道里碰到一个提着拖地布和塑料桶的女人。   “这位大姐,麻烦借你的拖地布用一下,我满叔(方言,小叔子)把屋里弄得到处是烟灰。”龙章堂客陪着笑,边说边走到那女人身边。   女人停下来,说:“我跟你一路去吧。反正现在没么子事。”   等女人来到病房里,龙章堂客使眼色让龙奎出去了。她拉着那女人坐下来,自己拿拖地布在地上随便拖了几下,就坐在女人身边跟她拉起了家常。碰巧女人也有一儿一女,大的是儿子,与小红还是同年同月,而女儿比小兵小两个月。聊到儿女,两个女人之间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许多。   “您说刚才那个是您满叔?”女人问龙章堂客道。   “是呀。他堂客在这里引产。我这老弟嫂是个苦命人,在娘肚子里时打胎打坏了脑壳,有点痴气,刚嫁到我们屋里来没多久她娘又死了。现在这世上也没个么子人真疼她了。”   “真作孽(方言,可怜)啊!这第几胎啊?”   “第二胎,前面有个崽。本来没想再生的,驼上了,我满叔就舍不得打掉。没想到都快足月了,还是被拉来了。”   “哎呀,您不晓得,在这里,算良心的事多哩!都已经开始痛了,马上要生了,还被押来打毒针。有些女人就不肯,都是女人,你也晓得,自己身上的肉呀,哪里舍得,就哭啊喊啊骂娘啊,但最后还不是被人摁到床上就打了针。有时候毛毛打下来还是活的,还在动,就让我扔到后面那药水池子里去。我下不了手啊,就把毛毛放在池子边的草地上,等他自己咽了气再放到药水池里去。”女人说这话的时候凑近了龙章堂客一些,声音也低低的,并且皱着眉,显出痛苦的神情。   “死毛毛都是丢在药水池子里的?”   “是呀。那池子就是专门泡死毛毛的,泡完也不知道拿去做么子用。”   “大姐。”龙章堂客拉了拉女人的衣袖,顺势往她手里塞了一张10元的钞票,然后指着过道那头对她说:“如果这个引下来还活着,能不能烦累您告诉我一声。”   一开始女人显出很为难的样子,但想了想还是答应了,不过那10块钱她退还给了龙章堂客。   “要是能救一个活的,我也积点德。现在我天天夜里做恶梦,梦见好多细手从那池子里伸出来扯我。我说不是我啊,不是我要害死你们的啊,你们放了我吧。可那些细手越来越多,越扯越紧,哎呀,您不晓得,我一夜要被吓醒好几趟。”她停下来喘了口气,接着说道,“我真该积点德了。这样吧,只要毛毛还有口气,我一定来告诉您。”   说完,女人提起拖地步走了。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二十六章,偷出毛毛 几分钟后,见那女人走了,龙奎进来,依旧在那张破旧的病床上坐下——也没别的地方可坐,病房里连条板凳也没有。他还是一根接一根地卷叶子烟抽,嫂叔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两人都没有戴表,也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正百无聊奈时,听到轻微的脚步响,龙章堂客迅速站起身走到门口去。是那个扫地的女人,她正快步往病房门口走过来。龙章堂客迎上去,两人的目光刚一对接上,她就飞快地用手往医院后面指了指,然后转身快步走开了。   龙章堂客会意,立刻转身进屋,背上背篓就走出病房。龙奎也站起来跟在嫂子身后,才走了两步,被嫂子的目光呵退了。   龙章堂客来的时候就留意过,这条过道的右边是医院的正门。所以此时出了过道就该往左拐,拐弯后是一条很短很暗的走道,走道尽头有一扇窄窄的门,隔着五六步远就能看到门板上到处是虫蛀的大窟窿。门是虚掩着的,没有上锁。龙章堂客缓缓地把门拉开,拉的时候尽量小心翼翼,但门轴还是发出了响亮而嘶哑的吱吱呀呀声。   出了门就看到医院后面是一个小山坡,长着一米来高的灌木丛。龙章堂客迅速扫视了一眼,看到灌木丛中隐隐约约有旧蓝布料的颜色。她飞快地走过去,是一件旧男式上衣包着的婴儿。手伸到鼻尖下试了试,还有气息。她把布包提起来,侧放进背篓里的被子下面,让毛毛的脸朝着被子的空隙。这一连串动作都是在几秒钟之内完成的。然后,龙章堂客没有再进医院来,而是沿着墙根的台基走到街上,直接坐车回了家。   到了婆婆家里,打开布包,龙章堂客这才认真地看了看这个小毛毛。是个男孩,看个头显然已经足月。眉眼额头都像龙奎,与哥哥忠义长得完全不像。可能是因为打了毒针的缘故,孩子的脸色有些青紫,也不哭。但呼吸还好,搁在床上可以看到他的小肚子一鼓一鼓的。   贺十老两口看到孙子还活着自然是异常高兴。他们马上在堂屋里的神龛前点了三柱香,抱上毛毛对着神位拜了三拜。   龙奎带着义伟下午就出院了。原来计生干部所说的“费用都是公家出”是指毛毛打下来之前的费用,毛毛一下来,费用就全是自己的了。床位费、卫生费、饭钱,多住一夜多一夜的钱,龙奎可不想出这个冤枉钱。况且,毛毛是不是已经成功带到家里,是男是女,是不是还活着,这些农奎还全都一无所知,他想早点回家看个究竟。   义伟头上包了一条结婚时陪嫁过来的红围巾,龙奎扶着她慢慢地从医院走到区汽车站,坐上了开往县城经过石塘村的班车。下车后,他把堂客暂时安顿在公路边一个熟人的小店里,自己则回村里借睡椅和轿杠。借到东西后他拐回家里,匆匆看了看新生的毛毛。看到那酷似自己的眉眼和额头,龙奎心底涌起一阵激动,可再看孩子青紫色的脸,又忍不住担心起来。   天擦黑的时候,义伟坐着轿杠回来了,是龙章龙奎两兄弟抬回来的。轿杠在家门口的地坪上放下来,义伟睁了睁眼睛,却没有力气站起来。她脸色苍白,一脸疲惫,用虚弱的声音问龙奎:   “又哥,我生的毛毛呢?”   “在屋里哩!”龙奎回答。兄弟俩扶着她躺到床上去。   婆婆把毛毛抱过来放在她身边。义伟强打精神侧过身来,看着自己的孩子。与生忠义时不同,这一次,她对做母亲似乎有了一些领悟。当初忠义刚生下来时,她看着他,一脸的漠然;可现在,她久久地凝视着这个小毛毛,眼神里满是怜爱。   之前贺十婆子已经给毛毛喂了一些水。现在既然孩子的妈妈回来了,老人赶紧张罗着给他喂奶。她让义伟撩起衣摆,她自己则双手托住毛毛把他的小嘴送到母亲的*前。孩子的嘴唇几次碰到*,但他并没有张嘴去叼。一连试了好几次,没有任何进展。龙奎也过来帮忙,但孩子就是不张嘴。做爸爸的一着急,额头上又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   一直到深夜,毛毛还是不吃奶。贺十婆子又倒了一点温开水来用小勺子喂。水喂进嘴里,却已经不会吞了,全都顺着嘴角流出来。龙奎看着,心急如焚。他披了件夹衣就奔进夜色里,去请赤脚医生。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本网 第二十七章,祸不单行 一直到深夜,毛毛还是不吃奶。贺十婆子又倒了一点温开水来用小勺子喂。水喂进嘴里,却已经不会吞了,全都顺着嘴角流出来。龙奎看着,心急如焚。他披了件夹衣就奔进夜色里,去请赤脚医生。   赤脚医生来,摸了摸孩子的脑门,又听了听心音和呼吸,收听诊器的时候叹了口气(十里八乡的成年人都知道,梁医师叹气就是病危通知书),说:   “希望不大。不过还是打一针解毒针试试看吧。”   其时还没有推广一次性注射器,打针是用那种大人小孩通用的粗针头。那么粗的针头扎进肉里,孩子只动了动却没有哭。   第二天凌晨,龙奎的哭声把贺十老两口和彭十一家惊醒。毛毛死了。   贺十老头的背驼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头垂到了膝盖。他带着龙元在家里找木板钉小棺材。龙元十六岁了,略已懂事,面对这种情景他也只是不停地叹气。   父子俩忙了一个早上。到太阳升起来的时候,这个还没有名字的孩子的小小尸体就被放进了赶钉好的小棺材里。人生对他来说还没有开始却业已结束。   龙奎流着泪,踉踉跄跄地走去米桶边抓了一把米,回到小棺材边坐下来,慢慢地把米撒在孩子的小掌心里。他在心底跟孩子说:“爸爸的崽啊,你来这世上走一趟,却连粮食都没尝过。带了这把米去吧,别饿着肚子。”孩子鸡爪似的小手张开着,米粒从掌心滑落开来,龙奎忍不住伸手去握住孩子的小手掌。大手接触到冰凉小手的一刹那,龙奎像被电击中了似的,全身哆嗦了一下,扑倒在小棺材上面。   龙元把小棺材抱出去的时候没有让义伟看到。孩子被埋在屋后的山坡上。此后很多年里,每到下雨或下雪的晚上,龙奎心里就揪得慌,老是担心孩子一个人睡在那黑乎乎的野地里,他会不会冷,会不会害怕。   就在失去小儿子不久后,大儿子忠义的问题开始暴路无遗。   当初满周岁的时候忠义还是坐不太稳,更不会站和走,但龙奎一家并没有往心里去,他们等着春天到来,想着天气一暖和,孩子衣服一减,自然就会走路了。至于还不会说话,贺十婆子的解释是:“伢子说话会比妹子晚些。” 贺十夫妇虽然生养过很多孩子,但他们不会去记录多大的孩子应该达到什么样的技能。   等到龙奎从失去小儿子的悲伤中稍微缓解过来,已经到了红薯地里要锄草的季节。   龙奎家屋后有一大片坡地,分田到户时,队上每家每户都分到一两畦。现在队上人都要去红薯地里锄草,天天有人从家门口经过。他们总是看到贺十老头抱着快一岁半的忠义坐在门前地坪上,孩子不哭不笑,不说不闹,这让队上人原本就有的怀疑更为加深了。   几天后,悄悄的议论逐渐转为公开的疑问:“这伢子怕是不正常吧?”   问得多了,贺十夫妇和龙奎突然意识到,这伢子好像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乡下人没有上医院的习惯,身上有点什么小毛病都是请赤脚医生或请神。   龙奎去请了赤脚医生来看忠义。   梁医师摸了摸忠义的脑门,用听诊器听了胸腔和腹腔,又把孩子放到地上试着让他站起来,孩子歪着脑袋直溜溜地滑了下去。   “梁医师,您看,这伢子到底是么子问题啊?”龙奎试探着问。   “他脑壳肚里(肚里:方言,里面)可能有点毛病,另外营养也不好。”   “脑壳肚里有毛病?是他妈传的不?他妈是打胎打坏的呀,怎么也会传给他呢?”   “不一定是遗传的。有可能是在肚子里时缺氧,也有可能是生的时候缺氧,到底是什么引起的现在已经看不出来了。”梁医师是退伍军医,看病的准确度胜过乡医院吃国家粮的正规医师。   “那,治得好吗?”   “营养这方面或许还能补回一些,不过要慢慢来。”梁医师一边往他的军用诊箱里收听诊器一边说。   “那,那都怎么补啊?”   “我给你开点药吃吃看。你们平时尽量给他吃好一点,得空时多扶着他站起来。”   梁医师拿出一张白纸来开了药方,不过是些维生素、钙、氨基酸之类的补剂。龙奎拿了药方跟梁医师一起走出村子,去公社医院(刚分到户那几年农民们还是把乡称为公社)抓药。   与此同时,贺十婆子在另一条道上也大忙特忙起来。 第二十八章,百家蛋 她首先请了司公(方言,指神汉)来家里给孙子“立劲”。   司公是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瘦得一把骨头,没事坐着的时候喜欢张开嘴上下左右摆动他的下巴。他的下巴一摆动,脸部的肌肉就可以牵动两只耳朵跟着动。因此他可以前后上下随心所欲地运动他的两只耳朵。这是他的独门特技,一般人是根本办不到的。就是这个特异功能让他成了远近闻名的司公。老人们都说他是神仙附体,治病除巫请祖先,法术无人可比。   此时司公腰系红布,手拿木鱼,正在忠义床前做法。他先是盘膝坐在地上,一边敲木鱼一边念经,念的什么内容当然谁也听不清楚,蚊子叫似的一阵嗡嗡声。这样子几分钟以后,司公慢慢地站起来,右手五指张开,手掌朝下,在空中像揉面似的来来回回移动,口中依然念念有词。因为运足了劲,那只瘦长的手背上布满紫黑色的筋脉,像鬼爪子似地伴着嗡嗡声在空中盘旋,房间里的气氛有些恐怖。这样的又弄了几分钟后,司公示意贺十婆子把家中所有的门都关起来。光线顿时暗下来,屋子里更加阴森森的。   贺十老头推开一条门缝,送进来刚杀的公鸡血。司公拿出自带的毛笔和米黄色毛边纸,用毛笔沾了鸡血抖抖颤颤地画出好几张符——也就是随意划拉出的一些弯弯曲曲的红线条,没有任何章法或形象,正如常言所说的“鬼画符”。司公把其中的一张符放进贺十婆子事先准备好的一个瓷杯里,然后往瓷杯里撒了一些大米,又放入一个鸡蛋,上面用一块红布盖起来,再用细麻绳把杯口绑住。司公身子往前倾,小心翼翼地捧着这个杯子,口中继续念念有词,缓慢地走着“之”字步往堂屋里去。贺十婆子抱着忠义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到了堂屋正墙前,司公纵身一跃跳上一张八仙桌,把杯子毕恭毕敬地安放到墙上的神龛上。贺十老头送来已经点着的三柱香,把它们插在杯子旁边的香筒里。贺十婆子抱着忠义对着那个杯子虔诚地拜了三拜。   “立劲”的仪式就算完成了。按当地老人的说法,这样就可以保佑孩子劲劲鼓鼓(方言,指结实有劲),健健康康。   “立劲”完成后,司公又从刚才画的那些符中拿出一张来,划了一根火柴点着,放在一个搪瓷缸里烧成了灰。然后司公往搪瓷缸里倒了一些凉开水,嘴里一边继续“呢哩嘛喃”念着经,一边就伸出右手,用留着黑黄长指甲的中指指尖在杯子里搅匀搅匀。他把杯子端到床前,让贺十婆子帮着给忠义喂下去。忠义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没有看司公,也没有看杯子,水送到嘴边他就张嘴机械地咕噜咕噜吞咽下肚去。   还有好几张符,司公督促贺十老头把它们贴在家里各张门的门框上。据说这样就可以堵住鬼神不让进来,孩子也就可以平平安安了。   临走时司公又吩咐,从今日开始要躲三天人客。在此三天之内,如有亲友来做客的,一律不能进门,不能与忠义见面。他讲,没有做过法事的凡人身上都有鬼和邪气附着,千万不能让他们走近这细伢子。   贺十家里本来就很少有人来串门或做客,所以这躲人客倒不是难事。   三天过后,贺十老头再抱着忠义出来玩时,对过往的每个队上人说:“好了,好多了。”   贺十婆子却还不能就此停下来休息,她马不停蹄地又出门去为孙子讨“百家蛋”。传统说法认为,细伢子是越贱越好养。因此那些担心孩子养不活的家长都会给孩子取一个很贱的小名,猫呀狗的,尤其是直接就叫“贱伢子”的人特别多,老老少少都有。而真要说贱,三百六十五行,自然要数叫花子最贱。而叫花子是吃百家饭的,所以老人们有为命运不济的孩子讨百家蛋的习俗。   此时,忠义一岁七八个月还不能走路也不能说话这件事早已在乡邻中传开,所以当贺十婆子挨家挨户去讨百家蛋时倒也不用费什么口舌。   “四嫂子,您帮个忙,我给我们屋里忠义讨个百家蛋。”老人家双手合十,恭恭敬敬地说。   “噢,这不难,只要屋里有。”乡里乡亲的,谁家也不好意思舍不得这个鸡蛋。即便是当天没有鸡蛋的人家,也会告诉贺十婆子大概什么时候鸡会生蛋,让她到时候来拿。   老人背个蓝布袋子,手拿一根打狗棍,天天起早贪黑,翻山越岭,走村串户,不到半个月就讨到了一百多个鸡蛋。每天晚上,在梭连钩上挂着锅煮饭时,先打一个鸡蛋在碗里,放一点水撒上点盐搅好,只等饭熟了就把鸡蛋蒸上去。   忠义这样地天天吃,倒也不知道腻味,随时随地嘴巴一张开,照吃不误。他先前猴瘦猴瘦的,现在倒是胖了许多,然而走路说话却不见多大的起色。有人双手扶着的时候他可以歪歪扭扭地站一阵子,大人手一松开却又往后一头倒下去了。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二十九章,副业 对于忠义的不足,刚开始龙奎自然很受打击,但时间久了也就慢慢习惯了。再不幸的人也总不能一辈子呼天抢地。“愿意的人,命运领着走;不愿意的人,命运拖着走。”只要这口气还在,生活就得继续下去。   这一年,也就是1985年,年初,国家下发了“关于进一步活跃农村经济的十项政策”,其中第一条和第二条分别是“改革农产品统派购制度”和“大力帮助农村调整产业结构”。   乡政府自然是“积极响应上级号召”。为此,他们连开了几个月的研讨会,又齐刷刷地去几个外县“交流学习”了一段时间,学习完回来当然照例给自己家带回了毛毯、皮包、保温杯、土特产等“纪念品”。折腾到年底,终于推出了一个响应上级号召的新举措:鼓励乡民们养蚕。养蚕在江南已有几千年的传统,本来不算什么新举措。但堆子乡这一带在所知道的历史上从来没有大规模养过蚕,所以乡干部们就把它当作是他们集体智慧的新创举,是年底可以向上报喜的又一大功绩。   到第二年初春,通知下达到各村各组,同时张贴在打米厂、代销店的外墙上,让乡民们低头不见抬头也可以见到。同时,因为知道农民中有两三成不识字,乡政府还特意派了干部到各村的村民中间作动员:   “现在中央要求调整产业结构,为的是帮助大家赶快富起来。什么叫调整产来结构呢?就是讲不能光靠作田,要发展其它副业。这副业有好多种,养猪、养牛、养鱼、做生意、栽药材,这些都是副业。但是这些副业成本都高,风险也大。养畜生怕得病怕发瘟,栽药材怕天干怕大水,对吧?那么有没有么子副业成本低风险又小呢?有,养蚕!栽几棵桑树,买点蚕蛋,这蚕蛋买五块钱就黑麻麻的一大板让你数都数不清,不用投入任何人力物力,到春上它们自己就钻出来了。大家应该都晓得吧,蚕本来是树上的一种虫,所以它们生命力特别强,不得病也不发瘟。你给它吃点叶子,它自己就长大,长大了就吐丝。丝是做么业的,乡亲们晓得不?对呀,织布的。织的可不是棉布麻布,是丝绸!就是有钱人穿的绫罗绸缎!好值钱啊,一件上百哩!你说这养蚕能不发财吗?”   乡干部别的不会,搞宣传却是他们的拿手好戏。他们看着“八大革命样板戏”长大,最善长的就是做思想工作。他们都是本地人,讲当地老百姓的方言土话;他们懂得怎样运用打比方、作比较、举例子、讲笑话来把抽象的事情说得通俗化;他们随时随地变化高低起伏的声调、或庄或谐的语气、能笑能哭的表情,让农民们听得心服口服。   这段时间农奎正好发愁没个副业。每年种早稻、晚稻两季粮食,完成上交后连口粮都不够。家里全部的经济来源就靠养一两头猪和几只鸡。正如乡干部讲的,买猪崽子成本高,多的买不起,还怕遇上猪瘟。去年年初闹了一次“蜜蜂疡”,方圆几十里的猪全死光了,龙奎家那头等着开春让九哥相中的架子猪也死了。眼看就要到手的钱打了水漂,家里的吃穿用度因此更加青黄不接。有了那次猪瘟后村里好多人家到现在都不敢养猪。鸡嘛,田里地里刨个不停,糟蹋东西,一年四季倒有两三季得把它们关起来。一关起来它们就不下蛋,集体抗议似的,还要白喂它们吃粮食。   隔壁的立夏去年包了两眼水塘,信誓旦旦地要“一年发起来,买上手表、缝纫机跟单车。”可到了春夏之交涨水的季节,鱼就开始莫名其妙地死掉,每天早上起来水塘周围一圈白色都是三四寸长的鱼苗尸体。打了石灰水也不见什么效果,一涨水还是死。到年底干塘,草鱼已经所剩无几,只捉到一些一斤左右的鲤鱼和两指来宽的鲫鱼。   队上还有户人家栽过苜蓿,好像也没赚到什么钱。   乡干部说的没错,现有的这些副业都不好做。没想到世上还有养蚕这么好的副业,成本又低风险又小收益还高,龙奎们哪能不动心。   乡干部还说,想致富就要抓住机会。废话,谁不想致富呢?眼看着队上那包工头家里又是起楼房又是买电视机,大伙哪个不眼红。现在既然有这么好的发财致富机会,龙奎下决心一定要全力以赴。“全力以赴”这个词龙奎还是知道的,当年人民公社时期大喇叭里面没少听过。书本网 www.bookben.cn 第三十章,副业(2) 看到乡民们动心了,乡政府马上又发出一份通知来:   “为全心全意帮助乡亲们养蚕致富,乡政府派工作人员各地走访,经过实地调查,终于为大家采购到了一批价格便宜、品种优良的好桑树苗。乡亲们想种的请速前往乡政府大院领取,只收根本费5毛钱一棵(当时鸡蛋是9分钱一个)。数量不多,先到先得。此通知请大家相互转告。”   最后这句话抓住了要点。很多人一看要“相互转告”,心想完了,不到两天就会大伙全都晓得了,得赶紧,我悄悄地哪个也不告诉。龙奎就是看了通知后连龙章也没告诉。此时他手头刚好还有几十块钱。去年新养的猪娘下了八只猪崽,存活了四只。年初刚卖完四只猪崽,得了四十多块钱。给忠义买药花了十来块,日用也花掉一些,现在还剩二十多块。龙奎决定把这钱全都用来买桑树。反正蚕种要到年底才会来,到时候早又卖了小猪,再用那钱去买蚕种。   桑树买回来,龙奎把潮湿的菜地边、田边和水塘边到处都栽上了。这树生命力强,到夏天,栽下去的桑树99%都存活下来了,并且一棵棵都长得枝繁叶茂。   六月里猪娘又下了九只猪崽。有一只先天不足,生下来就软绵绵的没能活下来,然后这蠢猪娘自己走动时又踩死了两只。活下来的六只两公四母。母的要等长到半大才能阉,所以猪崽在出栏之前主人家只要把公的阉了。两只中有一只可能是没阉好,刀口发炎,后来就一直不长个,到满月时才三四斤的样子。这一只自然是没人要,只能自己留着。另外五只卖出去得了六十多块钱。   趁着手头有点钱,龙奎按照乡干部的指示,请了篾匠来家里织了三天的盘箕(圆型大竹匾)。竹子倒是不用花钱——房前屋后到处都是竹子,春上连茅坑里也会钻出竹笋来——工钱和酒肉伙食一起花了二十多块,织出五个直径六尺的大盘箕。龙奎把它们拿到水塘里洗干净了晒在塘堤上。   小红和小兵放学回来,看到那么大个崭新的大盘箕摆成一排,自然是又新鲜又有趣。姐弟俩把书包一扔,鞋也不脱就在一个个新盘箕里打滚。滚过后又各自慢慢地移了一个背到背上,高声宣布自己是世界上最大的山螺(蜗牛),然后就背着大盘箕双膝跪地在塘堤上爬着。   听到两个小家伙的笑声,龙奎赶过来喊:“放下来,快放下来,莫搞邋遢了。”   “叔叔,这是做么业的呀?这么多。”小红问。   “装钱的。叔叔家要发财啦!”龙奎笑呵呵地回答。   可是到了年底,乡政府答应过的蚕种却不见有下文。龙奎们等了又等,盼了又盼,除了来催上交的,别的干部连影子也没见一个。大伙等得不耐烦了,就邀了几个人去乡政府问。奇怪的是每问到一个干部都说不晓得这事,“不归我管”。问归哪个干部管啊?回答说那人调走了。   这一带方圆几十里也从没听说过有人养蚕,农民们自己自然不知道往哪里去弄蚕种。于是全乡轰轰烈烈的养蚕行动胎死腹中,便不了了之。   对于那些种下去的桑树,也没有人告诉乡民们该怎样处理。龙奎们等了两年不见动静,只得把桑树全砍下来,晒干了当柴烧。可这桑树偏偏又生命力极其旺盛,年年砍年年发,把地都啃贫了,后来在这栽过桑树的地上种的豆子玉米之类收成都不好。   而那些超大号的盘箕,除了贺十婆子偶尔背一个出来晒晒菜干外再也派不上什么用场,挂在墙上年复一年慢慢地就长了虫。再取下来时满盘箕是结成串的虫屎,倒像真养过蚕似的。   义伟是真正的不知什么叫忧愁。养蚕泡汤了,猪价跌了,农业税涨了,征粮加了,这一切都与她无关。她只管每天做三顿饭,忠义基本上是贺十老两口在带。除了做饭,她常年做得最多的事就是捡柴。每天碗一丢,她就背着个背篮出去了。要是小红和小兵放假,她就跟在两个小侄子的屁股后面。姐弟俩把牛放在山上,或者把自己的猪草寻好,就爬上树帮婶婶折枯树枝。小村角落里的生活日复一日地几乎一尘不变,跟前跟后的傻婶婶陪伴了小红和小兵的整个童年和少年时期。风里来雨里去的,小姐弟俩与婶婶之间倒生出了一份超越年龄差距的友谊和一种忽略义伟智力残缺的亲情。 第三十一章,“锅锅” 1986年,忠义三岁了,终于能够坐起来,走路却还是不行,也不会说话。对他的治疗早就停止了,一方面是因为不见什么显著的效果,另一方面是由于龙奎实在是拿不出钱来。一年下来连吃饭吃油都成问题,那里还有钱常年累月地给他吃补药。   刚开始发现忠义有问题时,舅舅和姨妈们都还偶尔来看看他,也零零星星给过一些钱送过一些吃的,但时间久了不见孩子有什么起色后大家也就失去了耐心。再说各家都有各家的事要忙。吃国家粮的舅舅和姨妈也只是小城镇上的职工,并不是什么官居要职的大干部,自然也就阔不到哪里去。而在农村的两个则与其他普通农民一样,在农业税、上交和天干大水的重重压力下挣扎着养家糊口、送孩子上学,对外甥也就心有余而力不足了。所以舅舅和姨妈们渐渐地也就来得少了。   百家蛋已经讨过一遍就不好意思再讨第二遍,所以连日常的“加强营养”也成了一句空谈,现在孩子只能跟着父母吃缺油少盐的饭菜。邻村一个在省城上大学的小伙子告诉龙奎,忠义如果生在城里的有钱人家,应该早就加入了康复中心,每个月定期去医院,有医师指导行为动作,练习站立走路,一日三餐也在医师指导下调配,也许一年多下来他已经学会走路也学会喊爸爸妈妈了。   人说贫贱夫妻百事哀,贫贱父母也是百事哀啊。没有钱,再多的爱再深的疼都无从表达。   这一年龙元十七岁,比以前懂事多了。他动手在门前地坪上分两排打了一些木桩,拿两根千担并排卡在木桩中间,这样就形成了一个以千担为扶手的走廊。他把忠义抱过来放在这个走廊里,让他扶着千担学习走路。刚开始时忠义站都站不稳,身子一个劲地往下坠。练习了几天后终于可以勉强站起来一会儿。练了一个多月后,他摇摇晃晃地开始走路了。不过他走路的姿势跟别人不一样,他不是往前迈脚,而是往侧面迈脚,像螃蟹一样横着走。   又过了一段时间,他也开始张嘴“啊,啊”地叫,似乎想学说话。贺十婆子要做家务,义伟天天是出去捡柴,白天一般就是贺十老头带着忠义。贺十老头就耐心地教他喊“公公(方言,爷爷)”。只要忠义开口叫一声“啊”,贺十老头就纠正他说:“公公,公公。”   老头子反正没有别的事可做,一天到晚只要带着这个孙。而忠义又不能跟他聊天,所以贺十老头教他喊公公倒也不嫌烦,还可以打破一下沉闷。于是公孙俩就整天一个“啊”,另一个就“公公,公公”,像养了两只鹦鹉似的。   几个月以后,这小鹦鹉真地开始叫“公公”了,不过叫得不太准确,叫成了“锅锅”。但贺十老头还是特别欢喜,喜出望外的。只要忠义一叫“锅锅”,老人家就乐呵呵地答应着:“哎!”   这孩子一叫起来就没完,他整天“锅锅”、“锅锅”叫个不停,贺十老头就不停地答应“哎”。“锅锅”,“哎”;“锅锅”,“哎”。听起来还是像两只鹦鹉。   后来忠义就发展到不管叫谁都是“锅锅”。从他家门前经过的人,不管男女老少,一律是“锅锅”;自己家的亲人,爸爸、妈妈、阿婆、叔叔、堂姐、堂哥等等,所有的人,也全都是“锅锅”。   再后来,忠义就用这“锅锅”表达他想要说的一切语言。看着饭也是“锅锅”,地上走的鸡和狗也是“锅锅”,自己拉了屎也是“锅锅”。直到几年以后意外发生时,忠义还是没有学会说任何一句“锅锅”以外的话。   转眼又是一年过去。到了1987年,队上(指李家组,农民们不习惯说组上,一直沿用人民公社时期的称谓“队上”。但“公社”两个字却没有人说了,都说某某乡)有一个妹子跟着同乡去广东打工,听说是帮别人带孩子。到年底回来,这妹子就成了全队除开几个当过兵的男人外第一个真正出过远门的人。   “城里人,每个毛细眼(方言,毛孔)都跟我们乡里人不一样。”妹子这样向乡亲们描述,“他们,就是六月天扎衣袖都跟我们扎的不一样。不像我们,把整个袖子往上一捋,推上去就要得了。他们是把袖子这样慢慢地,一层一层地卷过来,叠好,一直叠上去,扎扎齐齐的!”妹子一边说一边拿自己的衣袖示范。龙奎们就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动作,想象着城里人的文明样子。 第三十二章,钱变水,雨绵绵 队上那个包工头这两年承包了乡政府大楼和乡中学教学楼,两栋楼盖下来,现在他家发得更厉害了。   年初发生通货膨胀,农民们不懂什么叫通货膨胀,他们是说“钱变水”。“不得了啊,钱要变水啦,那些有钱人的钱以后一文不值啦!”然后他们就看到公销社的东西飞也似地涨价,有谣言说以后盐都要涨到几十块钱一斤。   普通乡民们能做的是把家里仅有的几块钱或者几十块钱拿出来,涌向公销社抢购大袋大袋的粒子盐。(听老人们说什么都可以缺,缺盐是最受不了的,以前战乱时受过这个罪,他们是在尿桶边沿上刮点盐来炒菜。)买完盐还有钱剩的人家就买两块肥皂或多称几斤猪油,不过这样的人家也并不多。   唯独包工头家里还有很多钱不知道该怎么处理。钱要变水了,那么只有把钞票兑换成实物才能最大限度地减少损失。于是,他家把当时乡下能买到的东西全都买了很多,大堆大堆地码在家里。码完后发现实在是买多了,就干脆清理出一个衣柜当货架,在家里开了一个经销店。买了一经销店的东西钱却还没有花完,实在不知道买什么了,最后就把两口子百年之后(方言,讳指死)的棺材板买好了收着。其实这时他们才三十五六岁。   他家新买的东西里有两台电风扇。   龙奎和隔壁的彭立夏选了一个大热天,装作到他家喝茶,一起去享受了一次电风扇。两人回来后经过龙章家里,向小红和小兵夸耀:“那风啊,跟天上刮的风不一样,吹到身上凉爽爽的。这么六月天,多吹两下还打喷嚏哩!”   不久后通货膨胀过去,彭十家和龙章家也都买了一台收音机。他们两家是同一天去买的,一模一样的“红灯”牌,30块钱一台。当时两家都是刚卖完猪仔,就约好了一起去买收音机。他们各带了二十多块钱,又各挑一担红薯米去乡酒厂卖了,终于凑齐了买收音机的钱。回来的路上,两个收音机一前一后挑在箩筐里,两家都把音量开到最大,一路“哇啦哇啦”地唱到家里。   此后,龙奎每天傍晚都去龙章家里听天气预报。   然而这个夏天,很长一段时间里的天气预报几乎没有任何作用,天天都是“有正雨,局部大到暴雨”,听了只能让人心烦。正是双抢时节。早稻刚刚收割完,天就开始跟漏了似的每天雨下个不停。下雨之前打的稻谷已经稍微晒了一下的,就在家里地上摊开,而刚打下来的就只能堆在晒谷坪上,用稻草和盖过早稻秧的塑料膜盖一盖,上面再压上大扫把、废木板等重物,防止大风把塑料膜吹开。盖完后,乡民们就戴上斗笠背着蓑衣下田插晚稻去了。   天一直没有真正晴起来。每次太阳刚露露脸,晒谷坪还没晒干,黑云又重重叠叠压到头顶上来了,接着就下起雨来。大家冒雨插完晚稻回到家里,看着没完没了下不完的雨,连吃饭的心思都没有了。   雨断断续续不紧不慢地下了半个月。等到真正停下来时,家里地上摊着的稻谷早已被鸡鸭和老鼠偷吃了不少。它们还边吃边屙,现在半干的屎球滚上了厚厚的一层稻谷,活像刚出锅的糯米芝麻球。更要命的是,这摊在家里的稻谷,上面一层已经开始发霉,而底下挨地的一层已经破壳发芽了。揭开塑料膜和稻草,晒谷坪上堆着的也已经白花花一片长出嫩芽来。   本来每年的早稻是要用来完成上交的,但现在完全不可能了。芽已经长出来的只能晒干了留着喂猪,而破芽和发霉的就留着自己吃吧。每年双抢一过,乡干部和村干部就会来催上交。今年无论他们怎么催,农民们是变不出粮食来的,只能等晚稻了。   晚稻的收成倒还不错,然而送完上交后剩下的也就不多了。今年大家的早稻都毁了,借粮都没地方可借。况且前几年龙奎在队上借了人家的粮食还没还清,再要借就更开不了口了。进入冬季,龙奎只好挑几担发了芽的稻谷去打米厂打了。难吃倒在其次,最大的问题是一打就碎,打米机就分不清这碎粒子是糠还是米,一部分碎米就从出糠的那个口子直接进了糠箩。   粮食严重不够,龙奎开始教义伟熬粥。现在大冬天的,青黄不接,地里也没有菜。白粥里撒几粒盐就是一餐的饭菜。 第三十三章,寻活路 秋季里龙章堂客晒了一点干萝卜叶,入冬以后这干萝卜叶就成了一家人主要的菜疏。要是条件好点的人家,还会称上点肥肉黄灿灿的炸出油来,再把碎碎的干萝卜叶倒进去炒得脆脆的香香的,这样炒出来就是餐餐吃也吃不厌——能闻到肉味的菜哪里吃得厌!可龙章家条件不好,只能锅底抹上一点油就把菜干倒下去炒。油少就怕炒焦,所以还要放点水煮一煮。这一煮就没什么香味了。天天吃餐餐吃,吃得嘴巴里一点味道都没有,不过总比吃光饭强。吃光饭的人家不是没有。队上有一个单身汉跟他的老母亲,也是没有菜吃,把粒子盐炒一炒用来下饭,夹一粒放进嘴里嚼得“嘣嚓嘣嚓”响,跟吃豆子似的。小红班上有一个男同学,中午带的菜是一个装过盐的塑料袋里装着凉开水,凉开水里撒了两滴油和几粒盐。   义伟一只脚踏在龙章家厨房的门槛上,另一只脚踩在地上,看着他们吃饭。瞪圆了的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桌上的半碗萝卜菜干。只要哪个夹一筷子菜放进嘴里,义伟就忍不住吞一下口水,同时把舌头伸出来舔一下嘴唇,再把嘴咂巴几下,就像她也在吃似的。看了几分钟,她自言自语似地开口了:“哎呀,不味啊,没菜吃,一点菜也没有了。”她总是把“没味”说成“不味”。   龙章堂客很了解义伟,知道她这是在旁敲侧击地向她讨,就站起身拿了一个盐袋进里屋,从坛子里抓了一把萝卜菜干给她。义伟不会说“多谢”,表示友好和感激时只是咧开嘴笑,一笑口水就溢出来,不过她会很及时地吸一口气就把口水吸回去了。然后她就捏着那个袋子高高兴兴地回家了。   穷人家傻子也会当家。这一把萝卜叶要是一次炒了一餐也吃得完。义伟知道节省。她把粥煮好,轻轻地用指尖捏一点萝卜菜干放下去,用筷子搅一搅,这稀粥就有了一股坛子菜香。   忠义不会自己吃饭,义伟端着碗喂。稀粥里漂着些黑褐色的干萝卜叶,味道比白粥好,小家伙吃得比平时香。黑白相杂的稀粥糊得他半个脸都是,样子看起来有些怪异。   龙奎看着儿子,吃百家蛋胖起来的红晕已经不见了,孩子现在颧骨高耸,而腮帮在颧骨下方没有过渡地突然陷下去,更显出那一张宽而厚的大嘴来。龙奎想到儿子本来就营养不良,这样吃下去不知道会是什么结果。   队上人都在寻活路钱。龙章养过长毛兔,养过群鸭,现在又在弄煤油灯孵鸡。而隔壁的立夏几年前在街上摆摊杀猪卖肉,后来养了好几头牛,现在则在包鱼塘。他们虽然都一直没有真正赚到什么钱,却从来就没停止过折腾。流水不腐,折腾总比不折腾好。可龙奎知道自己既没本钱又没帮手,这些养殖业之类他折腾不来。做个什么好呢?挣多挣少要求不高,只要能改善一下吃的问题,让忠义的肚子里多多少少能进些油水。   “又哥,我们忠义长大了跟兵兵一起去读书,不跟兵兵打架吧?”义伟是大舌头,不过现在龙奎和邻居们都已经完全能听懂她的话。她自己是傻子,自然完全不知道儿子是痴呆,就像一个疯子看不出另一个疯子的不正常一样。   “不打架不打架,弟兄嘛。我们忠义是个好伢子,不会青天白眼欺负人。”龙奎附和着。他并不只是在敷衍义伟,也是在说给他自己听。跟天下所有残缺孩子的父母一样,龙奎一直苦守着这种把忠义当成一个正常孩子的错觉。   “忠义好大力哩,哪个都打不赢他。”义伟又说。   “当然打不赢他,哪个打得赢我屋里忠义伢子呢?”龙奎顺嘴说着,脑子里却在继续寻思找一门什么活路事做。   他白天想,晚上想,吃饭想,蹲毛屎缸也想,一连想了四五天。有天早上刷牙时突然脑子里灵光一闪,想到了做媒这个好行当。这个行当不需要任何本钱,只要长了一张嘴,然后看准了哪个家有没娶的伢子哪个家有没嫁的妹子,一撮合就行了。跑跑腿,动动嘴皮子,就可以大鱼大肉抽烟喝酒,还有礼包收。天底下竟有这么好的门路!   想到做到,龙奎真的干起了做媒的营生。此时在这偏远农村自由恋爱还不十分普遍。虽然看草台花鼓戏看电影时年轻的伢子妹子也会在戏场里打情骂俏,散戏后也有钻树林卧河滩成双成对的,但真到了婚姻大事却还是要媒人出面。哪怕是你有情我有意自己谈上了的,也还是得请个媒人主持剪鞋样、过礼和办喜事。绝大部分当婚当嫁的男女都还是等着媒人上门。田埂边树底下悄悄等过盼过的那些都算不了数,而媒人带来看一次人家的就可以马上被叫作“某某堂客”“某某男人”了。书本网 bookben.cn 想看书来书本网 第三十四章,冤家路窄 儿女自身条件好或者家庭宽裕一点的人家,早早的就会有媒人三天两头地拜访,而条件差些的人家自然少有媒人光顾。龙奎知道自己不是专业媒人的对手,就专挑了难娶难嫁的人家去说媒。他口齿不伶俐,脑子也不太活路,拖腔拉调并不讨人喜欢。但他的主顾都是些婚姻困难户,盼星星盼月亮地一直等着媒人来。要知道,家里养着长大成人的崽女却没有媒人登门,这是一件非常没面子的事,不是说明你家太穷就说明你崽女相当的不上档次。因此,这好不容易上门的媒人就成了这些家庭的大救星大恩人,满心的感激不尽,也就顾不上不喜欢龙奎这个人了。况且,从古至今,专干做媒这一行当的嘴脸就没有几副讨人喜欢的,比较而言龙奎还不算那么可厌。   龙奎在附近乡里晃悠了几个月,喝下不少谷酒米酒红薯酒,卷着舌头讲了不少废话,竟也说成了几对。   义伟这形象显然不适合作为媒婆出席婚礼。自从母亲去世以后,再也没有人监督她洗脸梳头和换洗衣服被褥。当初相亲时龙奎在心底信誓旦旦要好好调教这个傻堂客的计划早已随着岁月的流逝抛诸脑后了。现在的义伟,别说早已忘记了母亲教她的织毛线、缝补丁的手艺,现在基本上是连脸也不洗头也不梳了,身上常年里长外短乱七八糟地穿着外地捐来的救灾旧衣服。除了小红小兵姐弟俩,已经再没有第三个人是真心不嫌恶又蠢又脏的伟妹子了。   堂客不能作为媒婆出席喜宴,龙奎就让他母亲抱了忠义跟他一起去。媒婆竟然是媒公的老母亲,这事很快在附近乡里传为笑谈。但龙奎顾不得这些了,他可不愿意媒婆的那份大鱼大肉白白浪费掉。再说,如果母亲不去,婚礼上都要闹媒人,谁来给他带孩子。他做媒不就是为了忠义能吃点好的吗?如果忠义不能跟着去吃点东西,这媒他还做它干什么。   这天,贺十婆子给忠义换上一套干净衣服,自己也用茶枯(茶籽榨油后的枯饼,当地人用来洗头、熏茶,冬天还可以像木炭一样烧来烤火)洗了头,疏理得整整齐齐,跟着龙奎去参加一个老后生的婚礼。   原来今天娶媳妇的这家是荷花男人的舅舅家,这一点龙奎完全不知道,要是知道,可能他也不会揽这桩事。   虽然荷花嫁在龙奎同一个村里,但同村不同组,也就是说并不在一个队上,平时倒也没有什么机会碰到。有时龙奎上街经过荷花家对面的荷堤,本来会迎面碰上的,但荷花一见到龙奎来,她早早地就拐弯抄小路走了。所以这么些年来两人竟再也没有对上过话,就连荷花男人也与龙奎从来没有正面碰上过。   荷花家住在村头,离马路只有两百米的样子。年初她家在马路边转租了一个小商店,这时人们还习惯称为经销店。当时供销社还在运营,并垄断着一些物资比如农药、化肥、布匹等的供应,因此村民们买货多半还是要经过荷花店门前再走两里多路去供销社。只有一些零零碎碎的日常消耗品,肥皂、牙膏、散酒之类的会在小经销店买。因此经销店的生意很一般。不过相比种田还是不错的,总算可以看到几个现钱。   店里离不开人,所以今天舅舅家行喜事荷花并没有来,是她男人来的。   龙奎让母亲带着忠义在主人家堂屋里的一条春凳上坐了,自己随新郎和押轿娘去接新娘及上亲。接新娘媒人是一定要去的。因为有时候新娘父母会因为新郎家礼节不周或者别的什么原因赌气不发亲,也就是不让新娘出门,这时媒人就得从中调停。   忠义到了别人家里,看到进进出出都是些没见过的陌生人,他感到好奇,一边“锅锅、锅锅”地叫着,一边就挣脱了阿婆的手要下到地上去玩。贺十婆子拗不过他,只得放了他下去。忠义开始还横着走了几步,后来就干脆一屁股坐到地上,偏着脑袋看看这个,瞧瞧那个,嘴里还是“锅锅、锅锅”说个不停。宾客们看着他,脸上的神情就像街上看耍猴似的。   坐了一会儿,忠义看到有人丢了烟蒂在地上,就爬过去捡了往嘴里放。贺十婆子赶紧走过去抢了,把他拉回身边来,他就尖着嗓子“啊——,啊——”哭不像哭、叫不像叫地嚷起来。还没嚷完,他又扯住了旁边一个年轻女人的喇叭裤腿。那女人低头看了忠义一眼,毫不掩饰她厌恶的神情,提脚就要走开,忠义却扯着她的裤子不放。女人弯腰想把揪着她裤子的手掰开,但她的手在就要碰到忠义的手时停住了,同时她还吓了一跳:那只小手跟死人的手一样白,像在水里泡了十天半个月刚拿出来似的,而且手指头特别尖,就像用刀子仔仔细细削出来的。其实这都是因为他常年把右手手指放在嘴里吸,吸出了这么一排惨白尖细的指头。   女人放弃了用手掰开那只手的念头,只得用力拽自己的裤子,但忠义就是不松手。 第三十五章,冤家路窄(2) 这时荷花男人从外面进来。他刚跟一个哥们喝了酒,两个眼圈红得上了彩似的。一进门,他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地上紧揪着一个女人裤腿不放的忠义。不用介绍他也知道这是贺龙奎的儿子,因为这附近村子里只有贺龙奎有这么个儿子,而且他刚刚还听说了,这桩婚事正是贺龙奎做的媒。一看到这小东西,荷花男人就想到了龙奎,想到这个男人曾经也是荷花的男人,曾经也像他一样肆无忌惮地趴在荷花那白嫩柔软的身子上为所欲为。一想到这一点,荷花男人就感到胸口堵得厉害,难受得像吞了一大碗苍蝇。此时看着这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小东西在地上爬着,一种嫌恶之感从他心底升起来。   他在离贺十婆子六七尺远的一条春凳上坐下来,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颗水果喜糖,剥开,放在自己脚边的泥土地板上。此时忠义已经松开了那女人的裤腿,正在无所事事地茫然四顾。他的脸一朝向这边,荷花男人赶紧用指尖夹着那张展开的彩色糖纸对他晃了晃,忠义注意到了。荷花男人把糖纸收起来,又伸出一只脚,用脚尖在地上的水果糖旁边轻轻地点了几下——这是当地唤狗过来吃东西的标准动作——然后对着忠义招手轻声叫道:“过来,过来!”   贺十婆子正在跟邻坐一个老婆子说话。那老婆子耳聋,贺十婆子不厌其烦地对着她的耳朵喊着什么,根本没有注意到正在恶作剧的荷花男人。四岁多的忠义已经开始听得懂简单的“来”、“去”、“吃”之类的词。看到有人叫他“来”,又看到那只大脚在动,就毫不犹豫地爬了过去。爬过去以后就看到了那颗剥开的水果糖,他捡起来就送到嘴巴里去了。   平时在家里贺十婆子已经习惯了忠义整天在地上爬着捡这个捡那个,也就没有特别留心他的举动,况且此时她跟那耳聋的老婆子不知道说什么东西正说到兴头上,就只用眼角的余光注意到忠义还在这屋里,她就放心地喊她的话的去了。   荷花男人得意地咧开嘴露出一个奸笑,紧接着又摸出一颗糖来剥了,放在忠义前面一尺远的地方,伸长腿又用脚尖点了点地,忠义乖乖地伸手去够着了那颗糖又放进了嘴巴里。两颗糖吃着,口水顺着他的两边嘴角淋淋漓漓往下滴。他抬起头看着荷花男人,两只眼睛呆滞无神,白多黑少,但明显流露出一种乞食的神情,跟狗等着人丢骨头时的神情惊人的相似。周围注意到了的人都看着他,有的在窃笑,也有看不怪的,但也懒得说出来得罪人。   农村孩子开裆裤要穿到四五岁。忠义不懂屎尿,更加只能常年穿着开裆裤了。此时荷花男人又注意到了忠义露在外面的小*。小*是乡下男孩子们幼年时期被人玩弄取笑得最多的器官。荷花男人看着那个耷拉着脑袋的小壶嘴,想着应该在上面玩点什么新花样。眼睛往下看的时候,他很自然地注意到了嘴巴上正在抽的烟。于是他左手把烟从嘴里拿出来,右手从火尖上捏了些烟灰,弯下腰伸长胳膊精雕细琢地抹在忠义的*尖上。忠义木然地低头看着他的动作,然后竟然咧开嘴傻笑起来,笑出很享受的样子。   “噼噼啪啪”一阵鞭炮声响,宾客们马上站起来,知道是新娘子来了。荷花男人这才丢开忠义,意犹未尽地站起来走出去了。贺十婆子也匆忙站起来抱开孙子,因为新娘要在这堂屋里拜堂了。   新娘进门后不久,龙奎就跟上亲一起回来了。在地坪上他迎面碰上了荷花男人,两个人同时愣了一下。同一个女人的两个男人相见,有一种“分外眼红”之感。   中午的喜宴上,媒人和媒婆是跟上亲同席的。席上还有一个主人家专门请来陪上亲吃饭的嘉宾,这个角色一般都是能说会道、很会周旋的那种人担任。因为在这个日子,上亲,特别是高亲,简直就是皇上,稍有不满意的地方他们就可以任意撒气。在当地,喜宴上高亲掀掉桌子的事常有发生。   媒人是婚事的大功臣,陪上亲的这个嘉宾在席上会发动上亲们向他敬酒。龙奎每敬必喝。平时家里没钱打酒,来做媒本来就是来混口酒喝的。贺十婆子带着忠义坐在媒婆席上,一个劲地往忠义嘴里塞菜。忠义鼓着饱涨的腮帮子,模样像极了一只口中储满食物的猴子。油腻腻的口水从嘴角一直流到胸前的衣襟上。他生就一副蠢相,两只无神的眼睛分得很开,脑袋总是无力地往一边偏着。他的样子与这个喜庆的氛围很不相称。   上亲们都吃完了,没人敬酒了,但龙奎还在自斟自酌。其它席上都是散装酒,自家酿的或从村里酒厂买的,只有上亲席上是“瓶子酒”(方言,指瓶装酒)。龙奎把两个瓶子里剩下的酒全都喝光了,然后趴在桌上就打起盹来。   贺十婆子已经抱了忠义出来,坐在地坪上晒太阳。周围三五成群地坐满了宾官,每个人手里都端一碗茶,一边晒太阳一边聊天,荷花男人也在其中。 第三十六章,冤家路窄(3) 忠义又挣脱阿婆的手坐到地上去了,偏着脑壳东张西望,在找有什么可以放到嘴巴里的东西。然后他就看到了不远处的花生壳,赶紧爬过去捡起来就往嘴里塞。贺十婆子赶紧走过去抢了,并把他拉到自己身边来。忠义尖着嗓子叫起来——他发脾气的时候总是这样叫,哭不像哭,声音尖尖的——没办法,贺十婆子只好放开他的手,他一屁股又坐到地上去了。   这时旁边有个女人搭话:“阿婆,这是您的孙吧?”   “是,是孙。”   “晓得行路了不?”   “晓得行晓得行。”   “那您怎么让他坐地下(当地方言把地上称为地下)呀?天这么冷,吸了潮气要不得啊。”   “他玩业(方言,贪玩),喜欢坐地下。”   “么子玩业,痴,一个古董!”荷花男人插嘴了。   贺十婆子回头看了他一眼,但没有争辩。这是在别人家里做客,只能忍着点。   但话题已经提出来,又有人接腔了:“是病坏的吧?”   “是呀,缺营养。”贺十婆子说。   “不是缺营养,天生的,他娘就是这样!”荷花男人又插嘴说。   贺十婆子这次没有回头看他,也没搭腔。   “哎哟,那家里不是两个这样的?”刚才接腔的女人转向荷花男人。可能她以为他是这细伢子的爸爸。   “可不是。两个古董。”   “哎哟,那您多累啊,一个人做,三张嘴吃。”女人感叹着。   “不是我屋里的。要我,宁愿养两只狗哩!狗还可以守屋,还可以杀了吃。这种货,连狗都不如!”   里面收拾桌子,龙奎走出来,刚好听到了荷花男人这句话。不用问,他也知道这男人是在说谁。一股热血“轰”地一声涌上头顶。他绕过人群,走到荷花男人对面,挥起一拳打在他脸上。   荷花男人定神看了看对方,也抡起拳头照准龙奎脸上就是一拳。两人都对对方怀恨已久,今天又都喝了不少酒,借着酒劲,寻着这个机会,揪在一起打得不可开交。等众人回过神来把两人死命拉开时,两张脸上都挂了彩,四个鼻孔一齐往外滴血。   荷花男人还在嚷:“到处骗饭吃骗酒吃,怎么不带上那两个怪物去讨米呀!”   龙奎气得直喘气,还要冲上去。新郎公和几个男人把对方被架走了。   当天晚上回到家里,龙奎脚也不洗,一进门就蹬掉鞋一头倒在床上,蒙头睡到第二天早上。他在心底发誓再也不做媒了,再也不带着忠义出去抛头露面。   荷花男人挂着彩回到经销店,堂客追问他跟哪个打架了,他气呼呼地说:“跟又伢子那蠢猪!”   荷花知道她男人一向瞧不起龙奎,对龙奎的堂客和儿子更是嗤之以鼻。   后来舅舅家新郎新娘来家做客,荷花就悄悄地问明了原委。表哥说:“这一次倒真是我这表老弟的不是。后来我们队上好多人都跟我讲他太不像话了。人家的崽再怎么不行也是人家的亲崽。”然后就把队上人告诉他的他表弟怎样捉弄忠义又怎样说风凉话的事一一说给荷花听。荷花当时没有说什么。   几天以后,荷花让男人守店,说自己去山上给茶树镐草,就背了个背篮拿了把小锄头出来。去茶山要往村里走。不过荷花过了茶山的位置,继续往村尾走,她要去龙奎家里。男人把人家打了,不管怎么样也得替他去看一下,陪个不是。   走到塘堤上,荷花的心怦怦跳得厉害。看到那破旧而熟悉的老房子,她几乎没有勇气走过去。   离开这里快十年了。十年以前,才十几岁的她懵懵懂懂做着龙奎的堂客。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对龙奎是否也有过某种感情。那时,他们跟乡下所有的两公婆一样,天不亮就去出集体工,天擦黑才回到家里。当时不准私人家里喂猪,养了几只鸡有婆婆伺候着。吃完饭后,漫长的一个晚上就无事可做。龙奎总是嘻嘻笑着暗示她早点上床。然后在黄旧的麻帐里,她没有半丝不情愿地做着龙奎亲不完爱不够的堂客。   现在,十年以后,她已长大成熟,却做了另一个男人的堂客还有了两个女儿。她不禁想到,如果当初父亲不把自己叫回去,那么今天龙奎的堂客还是她刘荷花。他们一定也早就有了崽女,算算应该至少都有*岁了吧,当然,跟她现在的两个女儿一样,一定是健健康康的崽女。   荷花现在的男人确实比龙奎长得客气(方言,漂亮),他家的地理位置也比龙奎家好,但荷花也不得不承认,其实龙奎待堂客是不错的。当初跟着他的近两年里,他没有对她起过半句高腔。他总是那样嘿嘿笑着看着她,看不够似的。荷花心想,如果当初自己没有离开他,不知道被他怎样宝贝着哩。书本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第三十七章,意外来访 荷花不知道自己是否爱过龙奎,就像她不知道自己是否爱现在的男人一样。跟着龙奎时年纪还小,什么都不懂,闹不清楚爱与不爱。而嫁给现在的男人也完全是父亲做主,婚后的日子不过是吃饭穿衣干活睡觉。乡下有很多夫妻,虽然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结果,却也能在结婚后有个半年或年把亲亲热热的婚后之恋。然而荷花与她男人却连这种短暂的婚后之恋都不曾有过。男人待她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在他眼中,好像这堂客一生下来就在他家里似的,她的出现没能让他像龙奎那样欣喜若狂。他像接纳一日三餐一样接纳了她,有规律地在她身上满足着生理上的需要。   到了龙奎家门口,荷花越来越紧张,甚至感到自己两条腿都在发抖。在传统行为准则里,散了伙的夫妻就该是一辈子的仇人,老死不再往来的。而她现在居然要打破这种传统,走到她曾经的男人家里去,面对他,跟他说话,这让她怎能不紧张。   进得屋里,地上到处是柴屑和鸡屎,吃过饭的碗筷散乱着搁在桌上。没有堂屋,外间就是卧房。床上被子也没叠,还胡乱摊着一些不知道是干净的还是穿过的衣服。   荷花站在刚进门的地上,“贺龙奎”三个字已经叫不出口,只轻声地问了一句:“屋里有人不?”   “有人,哪个?”   龙奎答应着从里间的厨房走出来,手中提着一只正在剥皮的老鼠,已经剥过的部分可以看到白肉上面布满红通通的血管,剥下来的半张鼠皮耷拉着盖住还没剥完的屁股那一截。   看到荷花,龙奎呆在那里,嘴微微张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那是——”荷花用手指着龙奎手里血肉模糊的老鼠。她这时已经不紧张了。就像一个准备上大会主席台发言的人,坐在台下时全身发抖,想到自己上了台肯定紧张得说不出一个字来,但真走上台后倒出乎自己意料地完全镇静下来了。   “哦,打到一只老鼠子,剥了炕(方言,熏)一下,蛮香的。”龙奎讪讪地笑了笑,“你坐。”说着指了指桌子旁的一把椅子。指完以后马上就看到了椅子上面还在冒着热气的一泡棕色鸡屎,忙忙地把那张椅子拖开,回里屋放下老鼠搬过来一条板凳。板凳上厚厚的一层灰,龙奎弯腰用袖管来回用力擦了几下,又用嘴吹了吹,这才把它递到荷花面前来。   荷花只得坐了,同时问龙奎道:“你堂客呢?”   “捡柴去了。她呀,天天都是这个事。”龙奎又笑了笑。   “那你们屋里柴就够烧了。”   “够。我屋里只有柴还真没缺过。”   龙奎到处找碗准备去泡茶,荷花赶紧对他说:“你莫费累了,我坐一下子就走。你屋里崽呢?”   “我娘带着,可能是去大哥屋里了吧。”龙奎说着话,走去里间在灶前抓了一把柴禾,把刚才那张有鸡屎的椅子擦了擦,自己坐了。眼睛也不敢看荷花,伸手到裤兜里把烟掏出来点了一支。   沉默了一会,荷花说:“我屋里那个那天打你了吧?”   “是我先动手的。”龙奎回答。   “我晓得他是个么子样的人,也晓得你是个么子样的人。”   龙奎低头不语。   “以后碰到他再讲你什么,你就当他放屁吧,莫理他。”   “嗯。那天我也是吃多了酒,不然可能也不得动手。”龙奎低头在地上弹着烟灰,“他的话也确实太过分了。我屋里有个么子样的崽我晓得,我比哪个都晓得,他为么业偏偏还要拿起来讲。我也晓得,背着我不只他一个人把我崽看得猪狗不如。前阵子还有人问我,怎么不把那古董堂客跟崽一路带出去,远远地坐趟火车,卖给城里的丐帮。”   “我晓得你不会,你不是那种人。”   “我不是没想过,想来想去还是舍不得。也是人啊,一样身上掉下来的肉!再说了,真到了讨米的地步,也该是我讨了来给他们吃,没理由让他们讨了来给我吃啊。”   荷花怔了怔,把头低下来,鼻子有些酸。   沉默了片刻,荷花又问:“你堂客也结扎了吧?”   “是啊。引下老二刚满月就拉去结扎了。说本来可以不扎的,但我躲着超生,不老实。”   “不然像你们这样情况还可以再生一个的。”   “生不了啦。不过现在我也想通了,只要忠义长大了能做些简单的活计,能够作田养活他自己就要得了。我跟我堂客老到走不动了,大不了吃五保。”   “又哥,你看我捡好多柴!”义伟兴高采烈地嚷着,背了一大背篮柴走进来。她满脸灰尘,头发上也沾着柴屑,身上里一件外一件穿了很多长长短短的夹衣,脖子下面露出各式各样的衣领来。   看到荷花,义伟好奇地问龙奎:“这是哪个呀?”   “德嫂子,铺里的。”龙奎告诉她。   荷花站起来,说:“我要行了。”   “吃了饭再行吧。”义伟学着别人客气地说。   龙奎笑道:“我可不敢留你吃饭。这些年里,除开红妹子跟兵伢子,没人敢在我屋里吃饭,连茶都没人来吃了。你特意跑来,水都没吃上一口,真让我过意不去。”   “快莫这样讲。我行了。”荷花走出去,迎面碰到贺十婆子抱着忠义进来,她叫了声“阿婆”就走过去了。贺十婆子愣在那里,看了看荷花的背影,又看了看龙奎,一脸的诧异。 第三十八章,自我安慰 不再做媒的龙奎一时想不出别的生计。龙章和立夏折腾了这些年,也都没赚到什么钱。禽兽养殖最怕生病怕死掉,这一点乡干部说得完全正确。龙章用煤油灯批量孵出来的小鸡比母鸡孵的成活率要低很多,莫名其妙就会不吃不喝然后死掉。卖了几批以后就再也没人要了。而立夏包的鱼塘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每年春夏之交涨水时鱼塘里都会大批死鱼。早上起来一看,水塘的边沿一圈白色,全是才两三寸长的鱼苗的尸体。其实冬季水干时立夏也在鱼塘底撒过石灰粉消毒,但年年都没收到什么明显效果。   这两年队上的男人们开始跟着包工头去建筑工地做小工,现在龙章和立夏、秋分也都加入了这个队伍。正月里,背一床破棉被,提一个蛇皮袋,袋子里装几套旧衣服、一个饭盆和一双筷子,口袋里揣几个烟钱,队伍就跟着包工头出发了。年中双抢时节会回来一次,回来时可以到小工头那里预支几十百来块钱的路费。顶着烈日忙完双抢,拖着一身疲惫,把蛇皮袋往肩上一搭就又出发了。   平时只管吃住——住其实不能叫住,就睡在工地上——到年底结账才能拿到工钱。工钱按日计,下雨干不了活就没钱,伤风感冒出不了工也没钱。另外,结账时包工头还会装糊涂算错,当然是错少不错多。汉子们全都是顶多小学毕业文化,那五年小学还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加背毛主席语录上完的,他们的写算自然精不到哪里去,往往是算错了也看不出来。等回到家再算两遍硬是觉得不对时又不敢再去找包工头,因为得罪了他明年就去不成了,只好吃点哑巴亏。即使吃了哑巴亏也不见得就能保住明年他还叫你——他想叫谁就叫谁,要看他瞧谁顺眼。于是,过年前后家家户户还不得不想方设法巴结巴结包工头。杀鸡宰鱼请他吃饭的,打了狗送去给他家过年的,正月里提了肉、封子和酒去拜年的,热热闹闹全为了来年那份还是要吃点哑巴亏的苦力活。   龙奎何尝不想跟着大家去热闹一翻,来年也真正寻个活路钱。但义伟可不像别人家的堂客那样田里地里样样都会干。如果龙奎出了远门,家里的田和地就只能摞荒,那意味着以后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要买粮食吃。一个农民家庭靠买粮食度日,这是不敢想象的事。况且义伟又不认识钱,也不会算数,只要龙奎不在,她和忠义连日常生活都成问题。要是手头有点钱,或许可以一次把油啊盐啊肥皂啊义伟的卫生纸啊之类的多买点放在家里,然后田也不种了就跟他们去。然而,龙奎显然拿不出这笔钱来。不光龙奎家里,其时大部分农民家庭都还是整天盼着鸡下蛋盼着猪长大,盼来一分钱花一分钱。买火柴都是一次买一盒——尽管大家都知道一次买一打会更划算,买盐一次买一小包,女人到了日子才去买当月的卫生纸,去的路上胯下塞着破布条。   再说政府还不准把田摞荒,自己种也好给别人种也好必须得有人种。就在前几年,还有人把田包给别人种,一年下来包田人还向田主一亩交几百斤稻谷。可现在,上交一年比一年重,农药化肥一年比一年贵,送给人家种只要他完成上交人家也不想种了。一方面是因为没得赚,另一方面是汉子们都出去挣钱去了,谁来种呀。   考虑来考虑去,龙奎还是没法出去做小工,只能乖乖地呆在家里继续种田种地。幸亏他从来就不是一个悲观的人。队上就剩下他这个大男人常年在家,成了异类,在田里地里干活时他却并不急,还是那么慢条斯理的。只要周围有人,他照样跟人家开开玩笑。邻村一个外号“六雷公”的老头天天在龙奎这个村割牛草,龙奎就常常老远喊他:   “六叔,明日么子天啊,没雨吧?”   老头回答说:“我也不晓得啊,没听天气预报哩。”   “您还要听天气预报?有没有雨自然是您先有准信啦!”   “你这个没大没小的!”老头骂一句,哈哈笑两声,继续割草,同时就开始东拉西扯地与龙奎聊天。龙奎干着活就多了一个说话的伴儿。   有时小红小兵在田边割草,龙奎就给他们讲传说,讲笑话,引得俩姐弟叫着“叔叔,叔叔”跟着他来回跑。   傍晚收工回去,离家老远龙奎就开始喊:“忠义伢子,忠义伢子,爸爸回来啦!”   忠义对于父亲的呼唤基本上不会有什么反应,偶尔有反应也不过是把脑壳歪着偏过来瞅一眼,更好一点的表现则是顺嘴叫一句:“锅锅,啊——”   不过在龙奎的想象中,一直都有一个跟小红和小兵一样健健康康、活泼可爱的忠义,叫着“爸爸,爸爸”,飞快地跑过来扑到他的怀里。书本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第三十九章,湘西堂客梦 龙元已经长大了,他能不能娶到堂客看起来又是一个问题。龙元四年小学文化,只能简单认得几个字。这一年国家推出居民身份证,15岁至60岁的成年公民每人都得办一张。每个乡有专门的师傅上门照相,照完相后居民把自己的名字写上去。很少捏笔的龙元却要装得像个文化人,写时故作狂草。两个月后身份证办下来,姓名一栏赫然印着:贺发光。   贺十老头显然没有能力给儿子盖新房。而要在这破旧的佃户房里娶上媳妇,希望实在渺茫。隔壁的彭秋分捱到三十多岁没娶到堂客,最后在媒人的撮合下,拿他一个十七岁的妹妹跟人家对了“扁担亲”。——就是把妹妹嫁给同样是娶堂客有困难的小伙子,而换了小伙子的妹妹来给秋分做堂客。可龙元是父母的满崽,唯一的姐姐丽玲早就嫁人了,所以他连扁担亲这条路也行不通。   这几年附近乡里开始有后生子在去湘西做小工时带了堂客回来。带回来的这些湘西妹子,每人背上背一个*唱的那种小背篓。她们又能干又漂亮。更重要的是,娶她们时不用搞剪鞋样、过礼这些名堂,甚至连喜酒也可以省了。只要人家看上了后生子,自己背着小背篓就坐火车跟过来了,省心省力又省钱。   在丽玲的鼓动下,龙元也决定去湘西做小工碰碰运气。他用蛇皮袋装了全部的几件旧衣服,跟着丽玲村里的一个熟人坐上了去湘西的火车。   同样是娇生惯养,但龙元的性格与龙奎却完全不同,正如当地俗语所说的,“十崽十相”。龙奎凡事拖拉,就跟他说话的语调一样,慢慢吞吞,拖泥带水;而龙元尽管十八岁以前基本上没干过什么活,但十八岁后一开始干活就是风风火火,不光速度快,还有自己的主见,并且喜欢挑战极限。   有一年他就是不肯剃头(方言,不是指剃光头,泛指理发),就那么一直让头发留着,越留越长,跟个小流氓似的。贺十老两口天天念叨让他去剃头,两个哥哥和邻居们也都是见一次说一次,但他既不反驳也不采纳,只管不声不响地留他的头发。直到一头略卷的黑发长得披到肩膀上来,走着路时不时地用手指潇洒地勾一下甩到耳朵后面去。在当时的年代,又是那么偏远的小山村里,这个形象绝无仅有。后来大家都懒得说他了,反正说了也没有用。没想到大家不管了他却有一天自己就去剃了头,是真的剃头,刮个精光,闪闪发亮,恰好应了身份证上那个名字。   龙元干起活来也有一股蛮劲。在家时,他一个人一天可以插一亩秧,没插完就不回家吃饭。到了湘西工地上,别人担一百六他就担一百七,别人担一百七时他又担一百八了。然而他毕竟年轻,又缺少锻炼,真要天天担一百八还是有些顶不住。加上满心里还想着漂亮的湘西堂客,分了神,刚去两个月就从脚手架上掉了下来。不幸中的万幸,没伤到性命,只摔断了一条腿。当时村上还没有电话,家里收到他的信知道这个消息时已经是一个月以后了。   那时乡邮政所的邮递员们,吃着国家的粮食领着国家的工资骑着国家的自行车,送信时却偷工减料。他们隔几天才送一次信到全乡的各个村小学,然后老师们再根据地址把信发给小学生,让他们带回去送到队上人家里。   龙元的信是小红带回来的。小红手里捏着那封信,知道是满满(方言,最小的叔叔)写回来的,蹦蹦跳跳地进了村。   队上一个只有一只眼睛的三十多岁单身汉看到了,就问小红:“哪个的信?”   “我满满写回来的!”小红骄傲地说。   “快些给我看看。”单身汉知道龙元去湘西找堂客去了,他比谁都急切地想知道龙元在那边运气怎么样。   “看不得!”小红拿信的手藏到屁股后面。   “有么子看不得,又不是恋爱信。”   单身汉说着就走过来一把抢了去,急不可耐地开始撕封口。小红急了,拉开嗓子放声大哭,哭得跟遭了抢劫似的,引得近处一户人家的女人赶紧跑出来问小红怎么了。   单身汉不得不把信还给小红:“么子宝贝,不就是元伢子一封信嘛!”。   小红接过信,轮流抬起两只手用衣袖擦着眼泪和鼻涕回家去了。   信封上写着“贺华钦大人收”,但这个家里显然只有龙章读得懂一整封信。龙章把信拆开,半猜着终于弄清楚了龙元的意思。   “他起屋时绊下来,绊断脚(此处指腿)了。”龙章对围在他身边的贺十夫妇和龙奎说。   “不得死吧?”贺十老头抖着白胡子问。   “还写得信,肯定死不了。这一手好字也只有他写得出来,别个是替不了的。”龙章笑着说。   龙奎也把信拿过来看了看:“确实是元伢子的字。” 第四十章,起火 确定没有生命危险,全家人放下心来,也就不准备去湘西接他了——路途太远,来回路费是一笔吃不销的数目。就让他先在那里养伤吧,等腿好了再回来。于是龙章回信,委托那熟人照顾一下龙元,并让他帮忙向工地讨要医疗费,说等回来后再登门感谢。   小红这时上小学六年级了,成了这村角落里几户人家中文化水平最高的人。她自告奋勇单独给满满写了一封信,安慰他好好养伤。   又过了两个月后,龙元回来了,跛着右脚。没有挣到钱,更没有带回来湘西堂客。但他一改往日不喜欢理人的脾气,见到乡亲们老远就乐呵呵地打招呼——他这条命是捡回来的,怎能不欢天喜地。   到年底,腿伤完全痊愈后,龙元就跟了姐夫学油漆匠去了。   义伟还是天天捡柴,柴捡回来全堆在灶前的柴角落里,堆得比人还高。她做事又不利索,夹柴烧火时总是牵牵连连的,终于导致了失火。   是初冬,天气又一直晴朗,自然是义伟的丰收季节。柴角落里已经堆满了干茶籽树枝,她还在不停地往上码杉树叶。山上柴禾实在太多,义伟恨背篮不够大,就在背篮边加了一根综绳子。柴禾码得超过了背篮口一尺多高,她把综绳从上面横拉过去,在背篮的另一边捆紧,这样就可以一次背两篮份量的柴回去。每天背着堆得超过了她头顶的背篮经过龙章家门口时,义伟总要向龙章堂客夸耀她的劳动成果。   “嫂子,你看我捡的柴,这么多!”   龙章堂客忙得很,干着手中的活漫不经心地答应着:“哦!你莫哪天一把火全烧了啊。”   义伟并不完全懂这玩笑的意思,但她知道嫂子在逗她,就傻呵呵地笑一笑。   这天天快黑时,小红跟着父亲去晒谷坪收稻谷。小孩子都喜欢东瞅西看的。在他们眼里,周围总会有一些新奇的事物。这小红东瞅西看时看到了叔叔家红彤彤的窗户,就对父亲说:“爸爸,你看叔叔屋里的窗子怎么红红的?”   龙章一惊:“不得了,起火了!”说着就往龙奎家跑,边跑边对着彭十家喊:“打火呀,又伢子屋里起火啦!”   彭十一家提着水桶端着面盆跑过来。龙章堂客正在煮饭,她抓起柴刀铲了几把冷灰盖住炉子炕里的火,跑过来加入了扑火的队伍。   偏偏龙奎家水缸里又没多少水了,立夏和秋分两兄弟马上挑起水桶去担水,而其他人则负责舀水去扑火。没有人指挥,但男女老幼脚不沾地,快速而又井然有序地进进出出。盆呀,桶呀,水瓢呀,尿沙罐呀,全都派上了用场。驼背的彭十老头端了自家提过来的她堂客和女儿们洗屁股的大木盆,满满一木盆水把他的驼背吊得更低了,胸脯几乎贴到了水面。   十来分钟后大火就被扑灭了。等到龙奎从田里赶回来时,扑火已接近尾声。他一回来就看到了贺十老头手里抱着的忠义,他安然无恙。但人群中没有看到义伟。“伟妹子呢?”龙奎问着话直接就往厨房里走。这时大家才意识到整个扑火过程中没看到义伟露过面。于是大伙也屋里屋外帮着寻找。   “刚才打火的时候地上没有踢到么子人啊。”   “就是啊。”   “现在这地上也没看到尸首,应该没烧死。”   “应该是没烧死。但人呢?”   龙奎又往房前屋后找了好几遍,喊着“伟妹子,伟妹子”,就是没人答应。他再一次回到厨房,进门时被门槛绊了一下,不自觉地低了一下头,这一低头就看见了门背后露出来一双旧棉鞋的前半部分,鞋面上灰扑扑的,是义伟的棉鞋。龙奎跨进屋里把门拉开,看到义伟呆若木鸡地紧贴着墙壁站在角落里。原来她吓傻了,就这么一声不吭地一直躲在门背后。   龙奎把她拉出来,摇着头对她吼道:“怎么这么蠢啊,起了火要跑都不晓得。要是这房子烧完了你也就没有啦!。”   找到了义伟,龙奎这才去看厨房烧得怎么样了。还好,因为没有家具,一柴角落的柴烧得差不多了,却只是熏黑了墙壁和檩子,并没有什么实际的损失。   龙奎告诉义伟,以后捡回来的柴放到杂屋里的茅坑边去,不能再堆在柴角落里了。要烧的时候只背一篮过来。   义伟特别听龙奎的话,此后也就照着他说的做了。 第四十一章,玩得出格 忠义已经六岁,还是横着走路,到了他自己的目的地再一屁股坐到地上玩。小红和小兵上学去了。隔壁立夏的女儿五岁,这么个小不点竟然也学会了看人下菜碟。她对义伟不叫伯妈,而是直呼“伟妹子”,也不肯跟忠义伢子玩,看到他来了就跑得远远的。当初龙奎担心只生一个的话孩子没有玩伴,现在这个事实已经摆在面前。他几次看着儿子追到立夏家去找小女孩玩都被她打了出来,后来忠义就开始怕那小家伙,不再去了。   没有玩伴的忠义整天在家里东瞧西找,有一天就注意到了地上走来走去的鸡群。这些到了下蛋年龄的母鸡有一个特点,人追它的时候它不会逃走,而是梗着脖子把身子伏到地上——它们把人当成公鸡了,等着对方趴到它背上去。痴呆的忠义也注意到了母鸡们的这个特点,开始追赶它们,然后没费什么劲就捉到一只。刚开始时他还只是捉着它们玩一玩,小猴下山似的,捉了这只放掉又去捉那只。后来可能是鸡挣脱的时候他揪到了一两根羽毛,才发现原来鸡毛是可以拔下来的。于是他有事没事开始抱着家里的母鸡们拔毛。等到那些傻母鸡们意识到这家伙不是公鸡时已经晚了。他一只手捉着鸡的腿,另一只手就死命扯鸡毛。母鸡们不会呻吟,偶尔“咯咯”叫两声,却与它们平常心情好时的“咯咯”声并没多大差别。因此家里人各忙各的,并没有去注意,只知道孩子在抱着鸡玩。后来有一天似乎是突然之间,家里人猛地发现,有几只母鸡的羽毛已经所剩无几了。刚好农忙,贺十老头要帮两个大儿子家晒稻谷,也没时间管忠义。等到稻谷晒完,家里的母鸡已经被全部拔光了。一只只活鸡光着身子在地上走,成了队上人追着看的一个奇观。一到下雨,这些光秃秃的母鸡们就被淋得直打哆嗦。   鸡拔完以后,忠义又没事可干了。有一天他闲逛到了杂屋边,发现了这里关着的猪和牛。这些长相奇怪的东西让他很感兴趣。他在猪栏前坐下来,伸手就开始摇那栅栏式的木条。因为痴傻,他做起事来就不知道疲倦,也不觉得乏味,一摇就是一两个小时。直到把木条摇开掉落下来,猪们哼哼着鼻子紧贴着他的脸跑出来。忠义伸手抓了一把,滑溜溜的抓不稳,只摸了一手稀泥似的猪屎。他把手指放到嘴里舔了舔,没什么味道,就没再吃第二口了。猪们撒着欢跑了,忠义裂开嘴“嗬嗬嗬”笑两声,转身又去摇牛栏的木条,直到把牛也放了出来。   等到龙奎发现时,猪牛已经在外逍遥大半天了,啃坏了很多人家的蔬菜和其它农作物。龙奎发动父母和邻舍气喘吁吁地把它们赶回去,用铁钉把栏门的木条钉死了。但是过不了几天,忠义照开不误,猪牛又被放出来了。因为他有的是时间,可以一整天坐在那里不厌其烦地摇,一直摇到木条掉下来为止。   当过五年兵的龙章对正在学成语的小红说:“看到了吧,你排行老弟这种精神就叫做愚公移山,精卫填海,水滴石穿。”   因为不懂屎尿,忠义一直穿着开裆裤。他光着屁股又总喜欢坐在地上,可能是受多了潮气,后来就得了抽风,也就是癫痫。走在路上,突然就“哈哈哈”大笑两声,一头倒了下去,口吐白沫。也不用扶他,二三十秒钟后他自己就会醒过来,站起来继续横着往前走,什么事也没有。   对于忠义新得的这病,龙奎和贺十夫妇都没有很强烈的反应,甚至连赤脚医生和司公也没再请了。一个人家的屋顶到处是窟窿,到处漏雨,有一天又多了一个窟窿多一个地方漏雨时,这屋子里的人都不会有太大的感觉。   这一年队上有户人家的*生了一窝崽子,其中有一只长得有些特别,两条后腿离地半寸的地方各多出来一个脚趾,当地人称这种狗为“灵官狗”,说这种狗不吉利,会招来灾祸的。于是狗崽满月时这一条就没人要。主人家说谁想喂的就拿去算了,不要钱。   龙奎不相信什么吉利不吉利的说法,他看到儿子成天没个玩伴,喂条狗给他解解闷也好,就去把那条小狗拎了回来。   谁也没有料到,后来发生的悲剧真的跟这条狗有关。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本网 第四十二章,冬天的变故 忠义的不幸发生在一年多以后,这里暂且不提。先说这一年冬天,雪下得比往年多,天气特别寒冷。龙奎家门前的大水塘里厚厚地结上了一层冰。往年都是呆在水塘里过冬的鸭子们今年自己就乖乖地跑回家里来了。龙元和彭十家的小女儿,带着小红小兵姐弟俩,用一根棕绳子绑了一条木板凳,在水塘里的冰面上拖过来拖过去。他们还走到路边的茶籽树旁,把树叶上的冰块剥下来吃。那冰块剥下来后形状跟茶籽树叶一模一样,上面还隐印着叶脉的纹路。屋檐上也垂下尺多长的冰条来,家家户户就像住进了水晶宫似的。   贺十老头把忠义抱在腿上整天坐在炉坑边烧柴烤火,直烤到爷孙俩都是灰头土脸,口干唇裂。贺十婆子在棉鞋底上绑上稻草,背着大背篮去雪地里拔萝卜菜。拔了又背到水塘边去,用小栽锄敲开冰面,把萝卜菜在冰水里洗一洗,放在岸边晾干了再来背回去煮了喂猪。隔不了半个小时,龙章家或彭十家来洗猪草时,刚才敲开的冰面已经又冻上了。所以家家都在背篮里背了小栽锄,每次都得敲一回冰。而晾在塘堤上的猪草背回去时已经冻成了硬梆梆的,要放在炉子坑边烤化了才能斩。   这个冬天龙奎对打牌渐渐上瘾起来。儿子忠义反正有公公阿婆带着,而堂客义伟即使不捡柴呆在家里也说不出什么让龙奎感兴趣的话来。这几年,乡亲们刚分田到户时的那分积极劲头已经过去,经过这些年的实践,他们终于明白,田里地里终究“挖不出金伢子来”。渐渐地就开始有人爱上了打牌。现在冬天农活不忙,又下雪结冰,打牌就成了一种既可以打发时间又有些刺激的好消遣。   龙奎每天早饭后碗一丢,对义伟随便扯个谎然后就出去找牌打。   “伟妹子,我去吴三家还钱。”   “伟妹子,今天我去夏篾匠家算账。”   “伟妹子,春四让我今天去看猪娘。”   ……   义伟对她男人的话从不怀疑。招呼打过后,龙奎套上塑料雨靴,再在鞋底上绑一圈稻草,手里提一双旧棉鞋就出去了。一去必定是一天,有时甚至是一天一夜。牌桌上的人永远是越陷越深。输了想赢回来,没料到接下来又输了。于是咬牙切齿地发誓一定要一把捞回来。可时运迟迟不见好转,几十个钟头一晃就过去了。   义伟在家里百无聊奈,只好走去嫂子家玩。   到了嫂子家里,她从来不坐,就站在门槛边。现在大冷天的,嫂子说:“伟你进来,顺手把门带关。”义伟就走进去,听话地回身关了大门,又站在厨房的门槛边。她一只脚踩在地上,另一只脚踩在木头门槛上,身子斜靠着门框,就那么傻傻地一站就是个把钟头。嘴里偶尔也说句话:“哎呀,不味啊,不能捡柴。”“没味”她总是说成“不味”。有时她又说:“没油了,又哥还不去称油。”有时说的是:“哎呀,没菜吃。嫂子你屋里有菜吃吧?”   龙章堂客心情不好,懒得理她。   龙章堂客每到了年关心情总是不好。过年了,这里要交钱那里要还账,年货不能一点不办,小红姐弟俩还整天吵着要打爆米花,到处要用钱。龙章试过了各种致富门路,但并没有赚到什么钱,家境总不见大的好转。每到年关将近,为了称几斤过年肉这样的小事,两公婆总要吵上好几架。这龙章不是贺十老头的亲儿子,但在吝啬上却跟养父如出一辙。别个给丈母娘家准备的拜年肉都是三斤甚至五斤,而龙章的总是两斤半。这两斤半还要到秤上挂好几次,多出半两都要切下来。如果砍的是风吹了几天的肉,他还要细细地计算出吹干的水分,就只称两斤四两或两斤三两半了。为这个龙章堂客没少受气。她是个爱面子的人,然而跟着龙章,她的面子从来就没有撑起来过。   义伟站在龙章家门槛边,自顾自地说几句没什么意义的话。见嫂子不理她,也就出来,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又去彭十家站一站。 第四十三章,冬天的变故(2) 彭十家的境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大儿子立夏三十老几才好不容易娶上堂客。第一胎生了个女儿,按规定若干年后还可以再生一胎。但这若干年他显然是不能等了,就自作主张又怀上了。于是田也不种了,夫妻俩带着才几个月大的女儿出去东奔西跑躲了一年的计划生育。没想到第二胎又是女儿。生下来的第三天夜里就由立夏亲自抱出去送人了。马不停蹄地又怀第三胎,然后又躲出去。政策越来越紧,到处都在清查大肚子,超生游击队员们成了过街老鼠。实在无处可躲了,快足月时不得不又逃回家来。尽管家处如此偏远的小村角落,可计生组的工作人员似乎都长了千里眼、顺风耳,回来的第二天晚上,“突击队”就到了。跟龙奎家当年一样,深更半夜被押去区医院打了针。这一次引下来是个男孩,还活着。立夏的妹妹把孩子偷抱回来,立马就叫赤脚医生来打解毒针。连打了三天后孩子竟然开始吃奶,活过来了。没有文化的立夏这一次给孩子取了一个恰到好处的名字,身强。意思是对这个失而复得的儿子没有别的奢求,只要他身强体壮就很满足了。   立夏的弟弟秋分是拿妹妹换的扁担亲。堂客跟他妹妹一样大,才十七岁,比他本人小了将近二十岁。当然,相亲的时候秋分的年纪照例是隐瞒了的,报的二十八。堂客懵懵懂懂地嫁过来,因为年幼不懂事,也因为年轻血旺且初尝*之美,刚开始时与秋风竟然还有那么些恩恩爱爱。一年半后生下女儿。生米既已煮成熟饭,秋分的年纪也就放心地曝了光。后来夫妻间开始闹矛盾,现在堂客丢下不到一岁的女儿,跑到广东打工去了。   就是这样的几户人家,这个下雪的冬天却集体遭遇了一件雪上加霜的变故。   因为下雪结冰,已经停了好几天电了。这天早上小红起来,穿上塑料雨靴就跑出来准备去找彭十家的小女儿玩。跨出门槛,走下台基,来到门前地坪上。雪很深,一脚踩下去淹没到她雨靴的口子边了。雪光刺得小红几乎睁不开眼睛,到处都是白茫茫的。小红举目看着对面山上的松树,墨绿的树枝上覆了厚厚的一层白雪,跟名信片上印的那些风景画一模一样。小红心想,真好看。但不知怎的,她又感到似乎有点什么不对劲。再放眼仔细一看才发现,原来是从大水塘上空经过的那条电线不见了。   “爸爸快出来,爸爸,电线没看见了!”   听到喊声龙章快步走出来一看,可不是,电线只剩下分开入户的这一截,而跨过水塘上空的那条总线没有了。他赶紧穿上雨靴出去察看。看完回来说一直剪到下一户人家的门前,也就是说被偷去的只是彭十和贺十这几家的总线。   下一户人家的几个儿子有些小偷小摸的习惯,让人很是怀疑。但现在没有拿到证据,左邻右舍的,也不好去人家屋里搜查。况且,人家即使偷了,也不会傻傻地放在家里。   电线是公用设施,被偷了理当是村上出面来解决。但龙章往村干部和村电工家反映了好几次,他们却只是来回踢皮球,村干部说应该找电工,电工说这事要找村干部,两边都不愿意真正出面管。也难怪,这是“支出”的事,往外拿钱,谁想管呢?干部们喜欢管的是“收入”的事,有钱进的,比如收税啦,催上缴啦,罚款啦等等,这些可以看见钱物并且自己还可以从中摸一把的好事。   事情就这样拖了下来。这几户人家又都没钱自己接上这一段电线。于是这个村角落里又回到了煤油灯时代。晚上别的地方电灯电视,而这几户人家却点着一盏破旧的煤油灯,清寂得像远古时期的村野。   小红姐弟俩在昏黄的煤油灯下看书写字,而女人们都就着煤油灯斩猪草,“砰砰砰”,“砰砰砰”,多少个世纪了,这种单调而沉闷的顿挫声。   村小学和乡中学里,学生们开始传唱流行歌曲。每人一个塑料皮日记本,每页的角落和边缘贴着印有翁美玲、黄日华、米雪的不干胶,中间部分抄着歌词,《美酒加咖啡》,《一生何求》,《明天你是否依然爱我》等等。小红姐弟俩也跟着同学们学了一些回来唱。有一首《蓠巴墙的影子》,每一次小红唱到“麻油灯呵还吱吱地响,点的还是那么丁点儿亮”时,总忍不住想到自己家的煤油灯,然后,小小少年的心底就涌出丝丝缕缕的莫名惆怅。 第四十四章,冬天的变故(3) 十多年里,村上乡上的干部多次催上缴时经过那光秃秃的电线杆,也听到过龙章立夏们的多次反映,但终是装聋作哑,不闻不问。   那时小学作业本的封面千篇一律的是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子,精神饱满,昂首挺胸,胸前飘着红领巾。背景是一个高高的艾菲尔铁塔似的电线塔,旁边一个一笔画成的五角星。画面的底部一行字:“奔向2000年……”句子慢慢斜上去,加上后面的省略号,带给人一种无限憧憬无限绵延之感。这句话小红姐弟和他们的父母都念不顺畅,老是不知道“2”字后面该念几个零。   对于其他八十年代的小学生而言,这幅画可能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但是对于小红,这幅画成了一个最准确的预言。这个村角落里再一次架上电线刚好是在2000年,这一年小红大学毕业。这是后话。   只说现在龙奎在牌桌上瘾越来越重,人越陷越深。而他的牌技被龙章称为“石塘一大输”。虽然赌得不大,但龙奎本来就囊中羞涩,把全部的几十块钱家底输光以后就满门心思想捞回本来,更加连饭也不想吃觉也可以不睡了。他有时半夜回来一下,睡那么一会儿,天没亮又出去了。他去得倒是不远,就在队上那几家常年开牌桌的人家。要是别人的堂客,早就追过去掀掉牌桌把他揪回来了,可是义伟对龙奎只有绝对的信任,她从来不会怀疑又哥会背着她去干什么坏事。   贺十夫妇夭折过七八个孩子,因此对活下来的三个亲骨肉只是一味地溺爱娇纵,拿不出半点管教的手段来。现在龙奎白天黑夜的不着家,忠义就一直在公公阿婆家吃,晚上才回自己家睡一下。贺十老两口还监督着义伟给栏里的猪牛喂食,而鸡鸭是贺十婆子亲自在帮着照料,因此龙奎不回家家里倒并没有什么大的不妥。只可怜义伟早就没油了,天天等着龙奎买油回来。   “又哥买油去了,怎么还没回来?”她在大哥家和彭十家晃来晃去,嘴里现在只剩这句话了。   “么子买油去了,你又哥打牌去了,顺便跟堂客们困觉。”立夏堂客对义伟说。   “不是的,买油去了。”义伟板着脸——立夏堂客这话她不爱听。   “你还不信。你自己去刘家湾寻一下,就可以看到你又哥正在跟堂客们打牌哩。”   “不是的。你麻皮话。”义伟低头搓着自己的衣服角。   “我一片好心,你还骂我。那你慢慢等吧。”立夏堂客摞下这句话,转身忙她的去了。   “我不得信你的麻皮话。又哥是买油去了。”义伟坚定地说。   好不容易等到龙奎回来了。义伟本来在邻居家玩,欢天喜地跑回去,嘴里像哼歌一样拖腔拉调地唱着“又哥回——来——了——,又哥回——来——啦——”。进门以后,一看到又哥,有没有买油她已经不在乎了,只要看到她回来她就心满意足。然而龙奎就跟没看到她这个人似的。他到父母家看了看儿子忠义,过自己这边来就一屁股在炉坑边坐下来抽烟。义伟赶紧夹柴烧火,她怕龙奎冷。她划火柴从来都不利索,点一次火总要划四五根火柴。此时她已经连划了三根还没点着火,又在抖抖索索地抽第四根火柴。龙奎一把抢过她手里的火柴盒,“啪”地往地下一掼,哑着嗓子骂道:“你这个古董,你这个蠢猪!我怎么这么背时娶了你这么个堂客!”义伟惊恐地望着龙奎,呆呆地张着嘴,脸上满是委屈。她不明白今天又哥怎么突然对她发这么大的火。义伟的嘴一张开,下唇就显得更厚了,露出内侧红彤彤的肉来。口水又开始在牙龈和下唇之间积蓄,盈盈欲滴,闪闪发亮。龙奎厌恶地看了她一眼,站起身来往外就走。这次他没有出去,而是把自己摔在外间的床上,呼呼大睡起来。   龙奎今天心情不好,并不光是因为输了牌。昨天晚上在牌桌上,有人跟他讲了荷花家的事。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本网 第四十五章,冬天的变故(4) 事情与时代的变迁紧密相关。   这几年以来,街上的私营经销店就像书上常用的那句话所讲的,如“雨后春笋般”一年比一年多起来。它们对曾经独霸市场、居高临下的乡供销社形成了四面楚歌之势。   乡公销社成立于计划经济时代,销售人员都是相关部门统一分配的吃国家粮的所谓干部,她们打心眼里瞧不起她们的乡巴佬顾客。乡巴佬们卷着裤腿、满身汉臭地来买东西,叫她们“同志,同志”,她们嘴里聊着天手里织着毛衣,爱理不理的。乡巴佬们要看一件什么货品时,叫半天后她们才懒洋洋地走过来,从橱窗里把东西拿出来往柜台上一丢,正眼都不瞧顾客一眼。   “同志,麻烦再拿那个黄色的看一下。”乡巴佬低声下气地说。   不应。   “同志,我想看一下那件黄色的。”   不答。   “同志,能不能麻烦您……”   “你到底买不买!不买就算了。”国家粮把东西一收,转身继续织她的毛衣聊她的天去了。   这就是当时乡供销社职员的态度。也难怪,你买不买确实与她无关,货品在橱窗里发霉烂掉也与她无关。她每月固定领多少斤米,拿多少钱工资和奖金,不管商品有没有卖出去,是否已经发霉烂掉,过年过节她们照样还可以领到礼品和津贴。而且,按照当时的政策,连她们的后代都不用愁,他们都是有保障的。再怎么蠢再怎么笨再怎么不爱上学,他们一生下来就是国家粮,长到十八岁国家就会给他们安排工作。安排工作时拉点关系走点后门还可以谋到政府职员或大企业管理者等肥缺。就算没有谋到肥缺,退一万步他们还可以接班,到母亲所在的供销社来当销售员。反正他们世世代代都将是国家粮,是干部,永远吃穿不愁。就像秦始皇把自己称为“始皇帝”,他的子子孙孙们就将是“二皇帝”、“三皇帝”、“四皇帝”直至“万皇帝”、“万万皇帝”。   也跟秦始皇一样,这些国家粮们没有料到局势已经开始悄然改变。   进入八十年代以后,经销店开始出现。刚开始一个大队就那么一两个,都是家底丰厚的大队书记或大队会记家开的。后来慢慢的,村口有人用土砖头随便垒个小房子,进点什么便宜烟啊、酒啊、肥皂啊、女人用的卫生纸之类的东西,又一个经销店就开起来了。然后是做包工头做采购的人家发了财,在大马路边盖起了楼房,有的自己开经销店有的租给别人开经销店。这些经销店规模比村上的稍大一些,不但卖日用杂货,还像供销社一样卖布。后来牲猪收购也放开了,经销店又开始兼营杀猪卖肉,农村最早的一站式购物形成了。虽然这些经销店跟日后城里的沃乐玛、大润发之类的超市相比简直是蚂蚁比大象,但在当时的农村,它们已经算得上是规模齐全了,而且也确实极大地方便了乡民们。它们不仅遍布各村——不像供销社一个乡只有一个——大大地节省了乡民们上街买东西所花的时间,更重要的是,它们带来了全新的服务态度。   乡民们上个街,不管你进不进店买东西,老板娘总要从窗口探出头来亲热地打声招呼,“三婶子”、“四嫂子”地叫得人心里*。走累了,还可以进店歇一歇。你这里屁股刚挨凳,老板娘的热茶已经送到手里来了。你可以慢慢地喝着茶,跟老板娘家长里短地聊聊天,爱什么时候走就什么走。要是进店买东西你就会发现,这里卖的东西比供销社要便宜,而且还可以赊账。   渐渐地,乡民们越来越难得进一次供销社了,除开要买经销店没有的农药和化肥才万不得已去一次。很快,供销社难以为继。为了生存,领导不得不对其进行改革,开始把销售额和职员的奖金挂钩。职员们也学着调动全部的脸部肌肉,堆起笑脸来迎接偶尔进店的乡巴佬们。可她们毕竟这么多年没笑过了,这临时改装的笑脸乡民们不爱看,太假,太做作。于是,职员们再摇尾巴乞怜也改变不了供销社解体的命运了。   供销社解体之前,乡政府决定在全乡三个大块各选一个经销店来代销农药和化肥。这意味着谁取得这个代销权谁就将垄断一大片的农药化肥市场。乡政府没有下文件,更没有公开招标,普通老百姓们都不知道这回事,只有几个消息灵通的经销店店主得到了这个消息。荷花家靠近马路,有幸获得了情报。荷花男人一蹦三尺高,大呼“发财的时运来了”,拔腿就往乡政府跑。 第四十六章,冬天的变故(5) 到乡政府一看,二楼走廊里站了至少有三十来个人,都是经销店的店主。毫无疑问,大家都是奔着代销权来的。荷花男人三步并作两步奔上楼去,缩着肩膀往里挤。   “挤么子呀,也该有个先来后到!”   “就是的呀,难道你慢来的还想先给你指标不!”   前面的人群就像受到恶狼威胁的马群一样,开始互相挨着挤得紧紧的,不让后面的人进去。而后面的人在荷花男人的带动下还在使劲往前挤。人堆开始随着这拥挤前前后后的摆动,像捆了个大肉粽没放稳似的。嚷嚷声也越来越大。   办公室关着门,隔着窗玻璃可以看到有个胖墩墩的干部坐在那里烤着炭火翻报纸。   几分钟以后,胖干部开了门走出来,提高嗓门对人群说道:“同志们,这个事情关系重大,我们还要对各个经销店的资格慎重考核。现在大家不用着急,按顺序一个一个进来先报个名,我们会逐个对你们进行考查的。”   于是大家一个跟着一个进去,在一个黑皮本子上登记了自己的名字和村组名称,然后就不得不各自回去了。   荷花男人回到家里,摇头叹气地说:“只怕难呀,报名的人太多了。”   “那能不能想个么子办法呢?”荷花焦急起来,停下了手中正在编着的毛线。   “能有么子办法呀。乡干部高高在上,到时候还不是他说哪个就是哪个。”   “既然是他说哪个就是哪个,那只要他说我们不就要得了。”   “你讲得轻巧,他又不是录音机,就算是录音机也不是我们屋里的,我们能要他讲么业他就讲么业不!”   荷花想了想,说:“要不,我们提两瓶好一点的酒送到乡政府去?”   “太现形了,肯定不会收的。”男人说着,把手中的烟蒂往地上一扔。   “或者,要是能请动他来我们屋里吃餐饭,趁夜里再送点么子好家伙,说不定就要得了哩。”   “我们这小铺子里,能有么子好家伙……”话说到这里,男人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这个店里最好的家伙就是荷花了。他曾经当着全村的男人吹牛:“全大队最漂亮的就数我堂客。”当时竟然没有一个人能反驳他。   于是,一个计策在荷花男人心底升起来:“英雄难过美人关,这事不怕办不成。”   龙奎那天夜里在牌桌上听到的就是这件事,而且牌友们似乎是故意说给他听的。   “哎,力嫂,你有没有听见讲,开经销店的那个荷花妹子跟上了一个乡干部。”   “没听讲啊。怎么跟到乡干部去了?她本事还蛮大的嘛。”   “不就是为了那农药化肥代销吗?全乡那么多经销店,不耍点手段人家会给你不?”   “那她屋里搞到代销了?”又有一个人搭腔。   “这还用讲啊。困了人家的堂客能不帮人家做点事?”   “她男人晓得不?”   “啊呀,哪里会不晓得,听说还是她男人的主意哩!听她屋里对门讲啊,只要那乡干部一来铺里,她男人就带着两个女儿回老屋里去了。”   “哎哟,那可真是花鼓戏里唱的‘夫唱妇随’呀。荷花妹子也愿意!”   “有么子不愿意的,她不本来就是只烂鞋子嘛,嫁人之前就困过不下二十个男人!”   “哈哈哈——,好像你在她床铺边数过似的,有那么多吗?”   “只会多不会少。不信你问又伢。哈哈哈——” 第四十七章,冬天的变故(6) 几个人齐刷刷地看着龙奎,还在哈哈大笑。龙奎涨红了脸,不知怎么回答。他没有心思再打牌了,匆匆完了那一局就说也该回家看看了。   “人家荷花妹子现在是别个的堂客,他屋里男人都不急你急么子呀。你还是回家看好你的伟妹妹吧,梅伢子又发颠啦!”   梅伢子这个人在前文提到过,是队上的一个单身汉,有间歇性精神病,发作时喜欢骚扰女人。有一次趁龙奎不在家时溜到他家里突然抱住义伟亲嘴,把义伟吓得哇哇大叫,是贺十老两口举着菜刀把他赶跑的。   龙奎懒得理这些讲空腔的人,面无表情地出来往家走。他感到心口赌得厉害,两腿走着路都有点虚飘飘的,像生过一场大病似的。他自己知道这都是因为荷花。他记得那次听到义伟被梅伢子抱住亲嘴时他都没有这么难受。此时他在心里嘲笑自己真是瞎操心。荷花早已是人家的堂客,她跟她男人困觉与跟乡干部困觉对你有么子区别,跟你又有么子关系。   然而龙奎还是觉得难受。为了一个代销权就去跟人家困觉,没想到荷花是这么一个女人。她在嫁人之前的那些事不能怪她,那时她小,不懂事,都是那独眼老头子害的。没想到现在已经三十岁的人了,两个细伢子的母亲,她还做出这么没脸的事来。龙奎真的不愿意相信荷花是这样一个女人。在他的心目中,她一直都是善良的,美丽的,高尚的,是他见到过的最完美的女人。   可是现在,为了那个么子代销权,荷花在龙奎心目中的美好形象全毁了。原本高高耸立于龙奎心中的那座美丽而圣洁的女神雕塑轰然倒塌,裂成了碎片。龙奎的心中一片狼籍   “女人算个么子东西!女人就是一个bie,欠搞!”龙奎在心底里恨恨地说道。   过完年紧接着就是春耕,要买化肥。龙奎可不愿去荷花的经销店,他是让龙元帮他带回来的。   龙元跟着姐夫已经学完了两年的油漆匠,可以脱师独干了。但他是个毛手毛脚的人,而油漆这门活又是一门精细活,对手韵的要求比较高,所以龙元现在的手艺,用姐夫的话说是“还没到家,再练个三年五年看能不能好一点”。   但是没等到三年五年,就在龙元脱师后不久,人们突然发现,大部分的手艺人,包括油漆匠、木匠、篾匠、补碗匠等等,都已经走到了失业的边缘。镇上有人开起了家具店,什么都有得卖,又便宜又好看。嫁女儿的人家都是去买现成胶质板的三组合四组合,根本不需要请木匠和油漆匠来家做嫁妆了。请匠人不仅要付工钱,还得大鱼大肉好烟好酒地招待,显然不划算。而且买的家具漂亮,接嫁妆抬在路上走时惹眼,喜气。虽然这些家具跟传统的木质家具相比质量要差得多——胶质板中间压着的是木屑甚至是纸屑,一套家具用不了三五年就开始塌门断腿,不像传统木质家具可以用好几代人——然而中国人似乎天生都喜欢做表面文章,面子比里子重要,这种漂亮却低劣的胶质板家具很快占据了几乎全部的市场。   于是渐渐地,一年到头也看不到有什么人家请匠人了,龙元作为手艺不精的新手就更是无人问津。如此一来,他一脱师就失了业,那手艺等于白学了。幸亏他倒不是一个自怨自艾的人。没有手艺做,他就脚踏实地种起了田,比两个哥哥还勤快,又能吃苦。书包 网 bookben.cn 想看书来书本网 第四十八章,三口之家 龙奎去年买回来的那条小狗已经长大了,它成了忠义最好的伙伴。自从有了这条狗,忠义就没再去抓过活鸡拔毛,也不去摇猪栏和牛栏的木条了。他整天跟狗在一起。狗带着他在房前屋后的竹林里、草地上、小河边玩。门前那条小河是村里小河的源头,只在春夏雨水多的季节才有一点点盖不住脚背的流水,而在其它季节都是干的,沙土上长着一些野花野草。忠义和那条狗大部分时间就在这小河沟里玩。他拽着狗的尾巴爬土坡,爬到一半故意手一松骨碌碌滚下来,乐得哈哈大笑。   小狗对忠义特别友好。不管忠义怎么揪它,拽它,打它,它都绝不咬它的这个好朋友。实在揪得太疼了,它自己往忠义拽的方向倒退两步,皮肉就没那么疼了。除了拽,忠义还喜欢用双手推狗的屁股。狗们有个特性,人用力推它的臀部时,它就会使劲用臀部跟你顶,你用多大力它也用多大力。玩得久了,忠义也摸出了这个规律,就经常拼尽全力用手推狗的屁股,感受着狗与他对顶的那股力量。忠义是男孩,虽然傻,但也跟其他男孩子一样偏向于喜欢武力和竞技性的游戏。这条狗是他唯一的玩伴,与狗屁股玩对顶就是他唯一的竞技项目了。他们俩日复一日不厌其烦地玩着。玩的时间一长也加了点增添乐趣的改进。顶着顶着其中一个会突然停止用力,这样狗和人就同时失去平衡,一起滚倒在河沟里。远远地都听得到忠义尖细地笑声。   房前屋后玩够以后,这一对伙伴开始扩大营地,他们渐渐地走得远一些了。有时他们去龙章家里玩,有时去侧面的山坡上玩,有时又往村口走,走到两三百米的地方再折回来,也不会走太远。   有了这条狗陪着忠义,龙奎倒省了不少心。   贺十老头现在养了两头猪,每天在驼背上搁个背篮到处去寻猪草。而贺十婆子这一两年来往村外跑得勤了些,她是去那些有未嫁女儿的人家串门,一门心思为龙元去相堂客。义伟还是干她的老本行,每天捡柴,然后就是做三餐饭。饭做好了,她就房前屋后到处叫“忠义伢子”,找他回来吃饭。有时刚好龙奎在田里地里,三个人和那条狗相跟着一起回来。   自从听说了荷花卖身换取代销权的事情后,不知道为什么,龙奎开始看义伟不顺眼起来。这听上去毫无逻辑,卖身的是荷花,而龙奎却恨上了义伟。龙奎自己也闹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他的确不恨荷花。也可能是因为恨不上,轮不到他。他把厌恶转嫁到了堂客身上,对这个古董堂客厌烦起来。似乎是突然之间,他发现他堂客的脸怎么那么脏,嘴巴怎么那么大,眼白怎么那么多,头发怎么那么乱,身上怎么那么大一股怪味。   不过尽管他看着堂客不顺眼,开始不喜欢她,但义伟是孩子的娘,这一点他是没有办法抹掉的。不管是一个什么样的孩子,跟天下所有的孩子一样,他也是维系父母感情的一根纽带。有时候看着义伟,龙奎心底刚刚升起嫌恶之感,但他马上又会想到这女人是忠义的妈妈,而自己是忠义的爸爸,他们是合理合法的夫妻,于是心中又会生出一份愧疚来,觉得自己嫌弃义伟的行为对不住儿子。   义伟叫了忠义和龙奎回家吃饭,三个人一起走着,义伟就会对龙奎说:   “又哥你看,忠义伢子玩得,面段子上都看不到眼珠啦!”她这句话是跟隔壁的立夏堂客学的。立夏堂客经常自豪地讲起她家身强玩得看不到眼珠了。   “是呀,忠义伢子,你这个调皮鬼!”   “你看谁像你这么调皮啊,你看伯伯家的兵兵哥哥,身上干干净净的。”只有在说到儿子的时候,义伟才能讲出这么长句并且通顺的话来。   “就是啊,以后报名上学老师都不要你,这么不讲卫生!”龙奎附和着堂客。   说说笑笑地就到家了。如果隔着墙听这两公婆的对话,谁也不会想到他们在说的是一个完全听不懂这些话的痴呆儿子。   这一年春夏之交雨水充沛。“惊蜇一声雷,四十八日云不开。”人们都说这一年惊蜇那天大清早就打了雷,果真雨水多,连山坡上的小水塘都被灌得满满的。到双抢时节又是好几场暴雨,所以直到晚稻田犁完,这附近的几口水塘都还是满的。   丽玲的儿子强强上小学了,所以丽玲现在呆在家里的时间比以前多了一些。虽然两公婆还是吵架,丽玲还是跑出去打工,但农忙季节和过年过节她都会回来。这年夏天她和男人搞完自己家的双抢就回娘家来帮又哥插秧。龙章两口子跟龙奎换了工,这天也在。插着秧,龙奎突然叹了一口气说:   “唉,昨夜里我做了一个梦,很不好。梦见忠义伢子从很高的坎崖上跳下来,我飞快地跑过去接,没接住,他绊到水里,我怎么寻也寻不到,急醒来了,出了一身冷汗。”   “没事,梦就是梦,有么子关系。”丽玲轻描淡写地说。   然后大家也都七嘴八舌地安慰龙奎,说梦都是乱七八糟的,不用去想它。   “但我这心里就是七上八下的。”书包 网 bookben.cn 想看书来书本网 第四十九章,吃瓜 大约一个星期以后,双抢终于忙完了。农民们可以暂时喘一口气。   小红和小兵姐弟俩这一年春天时为图好玩,在自家的辣椒地里撒了几粒西瓜籽,没想到还真发了芽长了苗开了花,后来竟结出十多个小西瓜来。刚结出的西瓜只有黄豆大小,碧绿碧绿的,半蔫的花瓣还挂在上面。这可是小家伙们自己种出来的西瓜,看着真是可爱。可惜天公不作美,连续下了好几天的雨,刚结出来的小西瓜在风吹雨淋之后落掉了大半。后来长大的过程中,萤火虫吃叶子太厉害,很多叶片被啃成了一张张网,然后就干枯掉落了。叶子少了光合作用就不够,瓜苗自然营养不足,于是又有好几个西瓜接二连三地黄了屁股,半路夭折。最后只有三个西瓜长大成瓜。   一放暑假,姐弟俩就每天去敲那几个西瓜,一边敲一边把耳朵贴在上面听声音,说:“熟了,熟了。”龙章告诉他们,没那么快,至少还得个把月。姐弟俩不信。哪能呢?都这么大了,声音“嗡嗡嗡”的。   他们耐着性子等了十来天,终于不能再等下去了。在一个炎热的中午,姐弟俩跑到地里摘了最大的一个高高兴兴地抱回家。小红站在板凳上取下菜刀来,一刀劈下去,西瓜裂成两半,露出白里带着线绿的两个圆面来。姐弟俩失望极了,笑容立刻变成了哭相。小红用刀尖挖了一小块放到弟弟嘴里,又挖了一块放进自己嘴里。嚼了几口,淡而无味,还比不上喝井水。小红伤心地把西瓜劈成小块,扔进了猪栏里。   过不了几天,两个小家伙好了伤疤忘了痛,又去敲那两个西瓜,又说“熟了,熟了”。第二个瓜切开时与第一个大同小异,只是瓜瓤少了点绿色,更加白一些而已。   小姐弟俩这回长了教训,约好不再去看剩下的那个西瓜,要任它自由生长。说是这么说,背着对方他们并没少去看,也没少敲。   但接下来双抢一到,每天割禾打禾扯秧插秧晒谷收谷,两个小家伙都累得两腿酸软,短时间里倒是真把那个西瓜忘了。   现在双抢搞完了,两人再跑去看那瓜时,瓜苗都已经有些发黄枯萎的迹象。龙章也走过来看了看,说:“这下应该真熟了。”   姐弟俩如听大赦,一把揪断瓜蒂把瓜抱了回去。一刀劈开,红通通的瓜瓤,黑油油的瓜子。正准备吃,小红看到叔叔带着忠义在对面河堤上走。忠义横着走在前面,叔叔走在后面,忠义嘴里还“锅锅,锅锅”说个不停,叔叔就不断答应着“哦,嗯。”   小红把两只手圈成喇叭状对着河堤喊道:“叔叔——,带忠义伢子来吃西瓜不?”   “要得喽!”龙奎高兴地答应着,带了儿子从大塘堤上拐过来,在龙章家水泥门槛上坐下,大家一起吃瓜。忠义自己捧着老是吃不到,龙奎就举着一块瓜给他喂。因为很少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忠义一边吃一边就裂着嘴笑,西瓜水混着口水流到下巴上,下巴也成了一片红。   “看你这好吃相!喜欢吃吧?以后爸爸发了财,一定多买些给你吃。”   忠义只听得懂一些简单的话。比如刚才父亲这句话里,他能听懂“你”、“好吃”、“爸爸”、“给你吃”这几个词,知道爸爸是在向他表示爱意,就笑得更开心了。又指着西瓜对他爸爸说:“锅锅,锅锅!”   “西瓜,这个叫西瓜。”龙奎笑着告诉他。   龙奎心情不错。他和龙元及丽玲是亲兄妹,曾经与“引窝蛋”龙章之间有一些隔阂,兄弟之间也吵过不少架。现在小红和小兵渐渐长大,他们成了龙章夫妇与贺十亲生的这一家之间的润滑剂。在两个小家伙的心目中,爷爷奶奶就是爷爷奶奶,跟别人的爷爷奶奶一样,叔叔、姑姑和满满也是本来就有的,是天生的亲人。龙奎看到,这么多年里,小红姐弟俩没有嫌弃过他们的痴呆婶婶,也从来没有欺负过忠义。这聪明伶俐的姐弟俩日后要是有些出息,一定也会照顾好堂弟的。要不然,等自己老了死了,忠义在这世上就成了无依无靠的人了。想到忠义以后有堂姐堂哥还可以靠一靠,龙奎感到很欣慰。   吃完西瓜,龙奎还要出去请人来给猪娘人工授精,就带着儿子离开。忠义不肯走,他指着小红和小兵说:“锅锅,锅锅!”   “明天,明天再来跟哥哥姐姐玩。听话,啊?”   龙奎说着就牵了忠义的手回去。忠义另一只手往后伸着,恋恋不舍地看着哥哥和姐姐。 第五十章,灾难 这时是午后,应该是将近两点钟的样子。   天黑以后,龙章一家正在吃晚饭,听到龙奎在喊:“忠义伢子——,忠义伢子——!”出来一问,龙奎说,他刚才回来发现忠义没回家,伟妹子在屋里煮饭,她也没有管。大伙一听,不对,这么晚了还没回家。   “他平时好像回去得不晚吧?”   “就是啊,总是断黑以前回去的。”龙奎焦急地说。   于是大伙分头去找。因为没有了电,家里黑乎乎的,也不知他是不是躲在哪个角落里。贺十老两口又回家提了煤油灯各个角落寻遍,没有。只得出来,房前屋后地各处找。   “不会是绊到塘里去了吧?”贺十婆子不安地猜测。   周围有三口水塘,也不知他下午去哪口水塘附近玩过。这时隔壁的彭十婆子想起来,说下午好像看到过忠义跟那条狗一起往侧面山坡上那个方向走了,因为看到他平时也经常去那里玩,所以她当时也没有多想。彭十婆子这一说,大家都记起这段时间忠义好像是很喜欢去那个山坡上玩。那里有一口水塘。那口塘面积虽不大,塘堤却有三四尺宽,对于正常孩子这是一个安全的宽度。当地的孩子们都是常年在村里的各个水塘边玩,大家习以为常,很少想到有什么危险。   这时龙奎到队上各家去问去了。贺十婆子一个人提着煤油灯就往山坡上那口水塘奔,龙奎家的那条狗拖着尾巴跟在后面——狗们只在有心事的时候拖着尾巴,平时它们的尾巴是翘起来的。到了水塘边,那条狗拖着尾巴在塘堤上走过来又走过去,鼻尖在地上嗅个不停,嗅完后就看着水面,心事沉沉的样子。   贺十婆子这时已经有几分肯定忠义是掉在这水塘里了。时间过去了这么久,这孩子必死无疑。老人一屁股坐在塘堤上哭起孙子来。煤油灯跌在地上,里面装煤油的小墨水瓶翻倒了,灯芯上点着的那豆大的亮光越来越弱,最后终于完全熄灭了,周围一片黑暗。   龙章一家赶来了。龙奎紧跟在后。他在全队问过了,没有消息,也只得往这里来。就在他们一行人走上塘堤的时候,夜色里,大家模模糊糊地看到,离对岸水边几尺远的地方,一个白色的东西浮上水面来。龙奎发出一声怪叫,扑通一下跳入水中向那团白色游过去。紧接着,大家听到了他竭斯底里地呼喊:“崽啊,我的崽啊!”   这个晚上,全队的男人们都来了,组长还派人去义伟娘家和丽玲家送了信,丽玲夫妇和义伟的一个哥哥和嫂嫂连夜跟着走信人赶了过来。   屋门前的地坪上铺了一床旧席子,忠义的小小尸体就停放在上面,尸体周围是一汪水印。按照当地的风俗,死在屋外的人遗体是不能再进屋的。下午忠义走出家门的时候就是与这个家的永诀。   贺十婆子从出事后就一直在长一声短一声有板有眼地哭着:“我作孽的爱孙啊,我的肉啊——”但从她唱歌似的哭诉里,人们听不出悲伤,能听到的只有有条不紊和字正腔圆。老人夭折过十来个子女,心伤了又伤,疼过又疼,都有些麻木了,然而哭崽哭肉的腔调却已轻车熟路。   义伟一直坐在门槛上,眼睛看着同一个方向,呆若木鸡。当有人打着手电或提着煤油灯从她身边走过去的时候,借着灯光才能看到她眼里满溢的泪水。这个漆黑的夜晚让她真正明白了“死”是什么意思,原来死就是再也站不起来,再也回不了家了。书包 网 bookben.cn 想看书来书本网 第五十一章,灾难(2) 一帮汉子在家里钉棺材,另一帮去山上挖坑去了。龙奎抖着双手给忠义换了一套干净衣服,又细心地给他梳了梳那湿漉漉的短头发。然后他在席子边坐下来,目不转睛地呆望着那正在逐渐僵硬的小身体。   从忠义患上抽风症后他就想到过这孩子可能活不长,但他从来没有料到他只有七年的阳寿。七岁,入学的年龄。自从那个下着大雪的深夜里孩子呱呱坠地以来,他的脑海中曾构思过无数次孩子背着书包,一进门就喊“爸爸,爸爸”的画面。可事实却是,他做了七年的父亲,却没有真正听到过一声“爸爸”。不过在他的心底里,那个健康活泼的忠义一直都是存在的,他每天叫着“爸爸”向他扑过来。然后他就会抱起儿子——真实的、不健全的儿子——欢天喜地地说:“爸爸回来了。”   然而现在,想像中的健康活泼的忠义即将失去他真实的附体,他将随着现实中的这个残缺的忠义离开爸爸妈妈,永远不再回来。泪眼朦胧中,龙奎仿佛看到,那个健康可爱的忠义在水中挣扎,两只手从水面上举起来,绝望地喊着“爸爸,爸爸——”   棺材做好了,汉子们把忠义放进去,抬起来就走。龙奎本能地跟着要去,组长摁住了他,说:“又伢,这使不得,做爷的是不能送崽上山的。”   龙奎叹了一口气,泪水决了堤似的。他不知道孩子要去哪里。跟天下所有失去过至亲的人一样,他不相信他的忠义真的只是死了。他坚信儿子有一个活蹦乱跳地灵魂,这个可爱的灵魂此时正跟小棺材里的肉体分离,要去到一个不可预知的地方。   一个小时后,汉子们回来,他们又安慰了龙奎一番才结伴散去。他们告诉龙奎,忠义伢子还小,才七岁,这么小的人还没成人,因此他的死也就不能称其为死,而是重生。他现在是投胎去了,去到另外一个家庭里,开始他真正的人生。   龙奎说他晓得。他有点后悔刚才没有在孩子脖颈或额头上打一个印,他说儿子现在没带个印记去,以后就算他生在这附近哪个家里他也认不出他来了。想到这里又不禁悲从中来。   队上人已经散去,豆大的煤油灯照着相对无言木头似的两个人。屋子里冷冷清清的,听得见烧着灯芯的滋滋声响。   第二天清早,这个小村角落里的人们被一阵怪异的嗥声惊醒。当地没有狼,没有人听到过狼嗥。但每个人,包括小孩子,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传说中的狼嗥。谁也不敢独自起床去开门,几户人家最后都是一家子同时起来,一起循着那嗥声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走出去。   眼前的景象让人们大吃一惊。原来是龙奎家那条每天陪着忠义玩的狗,一条很普通的本地黄毛土狗,它正趴在离龙奎家不远的一条田埂上,仰着头,张开嘴对着清晨灰白的天空发出那种像夹杂着哭声一样的嗥叫。   小红也和父母及弟弟挤挨在一起看那条狗对着苍天哭嗥。她突然想起来,忠义喜欢跟狗玩对顶的游戏,经常是其中一个突然松开,然后人和狗一起滚倒在地。昨天的事故也许就是这游戏的后果。狗是通人性的,可能它已经知道它永远失去了它最好的玩伴,而且这中间有它自己的责任。   那条狗连续嗥了三个早上。每天都是大清早,趴在同一条田埂上同一个地方,以同一种姿势对着天空发出那种真正鬼哭狼嗥的叫声。那声音在空旷寂静的小村里回荡,让人鼻酸泪下。 第五十二章,破罐子 失去儿子的龙奎变得无精打采,好像失去了活下去的全部希望似的——尽管在旁人看来,他那痴呆的儿子就是活着也未见得能给他带来什么希望。   秋季收割完晚稻后,龙奎连稻草都懒得捆了,就让它烂在田里吧——不需要储存冬天的草料,困为他不准备养牛了。以后就种一丘田——种多了谁来吃?跟龙章家轮着养的鱼塘他也退出来了,以后他一步也不想走到水塘边去,不管是哪口水塘。   这个冬天,乡亲们谈论得最多的就是现在猪价涨得厉害。大伙猜测,明年可能还会涨。所以队上家家户户都在修砌猪栏准备着明年养猪赚点钱。龙奎冷眼看着众人脸上的热情洋溢,他丝毫不为所动。手头还有几十块钱,他隔三差五去河边三阿婆开的经销店里打酒喝。   “还喂么子猪,赚么子钱喽。又没人问我要学费,也没人问我要零食,我要赚那么多钱做么业呢?”他迷糊着双眼,喷着酒气,有气无力地说。   喝完酒龙奎也不急着回家,如今家里没什么需要他牵挂的了。“堂客崽女”,这是男人们常挂在嘴边也挂在心上的一个词。现在没有了崽女,这“堂客”就难免有些唇亡齿寒,并且看着都刺眼。有时,眼见着邋里邋遢的义伟从眼皮底下走过去,龙奎脑子里会突然有点闹不明白:这个古董女人怎么会在我的家里。没有了儿子,这个女人与这屋子以及龙奎之间就切断了所有的前因后果,她的存在也就变得纯属多余。   龙奎又回到了牌桌上。身上有钱他就输钱,没钱时他就陪人家凑趣解闷。队上大部分男人都出去做小工去了,而老人们一般都是与儿子媳妇分了家,另立炉灶自己过的,所以很多家庭里就只有女人和孩子在家。“十亿人民九亿赌”,这些留守堂客们自然少不了经常开牌桌。龙奎就在这些牌桌间东游西荡,把身上的每一个铜板都输给了嘻嘻哈哈的女人们。   忠义刚去世那阵,义伟娘家的哥嫂姐姐还经常来看看龙奎和义伟。他们想着这可怜的两公婆从此无依无靠,心里一定很苦,作为娘家人,他们愿意尽最大的可能来安慰安慰这两个苦命人。然而龙奎对人家的好意却并不领情。他现在酒也喝得多了,一到逢年过节就必定酩酊大醉,装疯卖傻。一喝醉了就开始数落亲戚们的不是,哪天去你家你没有留他吃饭,哪一年来给你拜年时你封的红包只有三块钱,哪一次他生日你不闻不问……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他都记得清清楚楚,说得头头是道,并且自以为理直气壮,声调越来越高,情绪也越来越激动。讲着讲着就开始用一根食指指着亲戚的鼻子骂人家势力眼,说人家看不起他。“我贺龙奎,是有志气,有志气的人,你看不起,我,我,就不会,巴结,巴结你。”最后就干脆挥拳抬腿地要打人,要把客人从家里赶出去,让人家“夹起卵滚蛋”。他一边说一边骂一边哭,弄得家里鸡飞狗跳。贺十老两口对于龙奎的糊闹是心疼多于责备,况且他们从来也管不了儿子。   义伟娘家人和丽玲男人都知道龙奎心情不好,竭力忍着不跟他计较,但时间久了也不免心烦。娘家人看在义伟份上而丽玲男人是看在丽玲份上,逢年过节还是不得不梗着脖子来走一遭,也算是尽一份义务。   这一年夏天龙奎生日,刚好是一年中最忙的双抢时节。bookben.cn 书本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第五十三章,疏远 双抢双抢,就得抢时间。当地流行一种说法,说人要死都别死在双抢时节,死了都没人来埋你。   因为太忙,娘家就只派了大舅子作代表来给龙奎做寿。   刚开始还好好的。大舅子进门时龙奎还显得特别高兴,又是让座又是递烟,说舅子不该耽误了双抢来给他做生日,让他“实在过意不去”。可一到吃饭时他又开始故伎重演。两杯酒下肚,他拖着长腔就开始了他的批判演讲。最初还拐点弯抹点角的,讲得比较委婉,说舅子他们发了,高升了,穷亲戚自然不放在眼里了。舅子陪着笑不睬他。他越说越来劲,越说越激动,说着说着就拍桌打椅起来。事实上他说的毫无道理。舅子扪心自问觉得他们娘家人也算尽了力,于是他小声地争辩了一句什么。这下不得了了,龙奎勃然大怒,呼地一下站起来,一把拖开椅子,身子踉跄了一下,抡起拳头就朝舅子打过来。舅子不得不站起身跑开,他心想躲一躲也就没事了。然而龙奎却并没有就此罢休,他冲开丽玲男人和龙元的阻拦追着舅子打。他那可怜的舅子不得不饭也不吃了就跑向山坡往回家的方向撤退。龙奎不依不挠,一直追到山坡上,把舅子摁在红薯地里,学起了“鲁提辖拳打镇关西”。   其实,如果真要对打的话龙奎跟本不是舅子的对手,但懂道理的舅子自始至终没有还手。最后是龙章赶上去扇了龙奎两巴掌,龙奎回身来打龙章,舅子才趁机爬起身来走了。   舅子没有还手,已经算是尽了情份,人家也不是圣人,此后就再也没有来过了。本来,只要父母一过世,嫁出去的女儿与娘家的来往自然会少一些。现在忠义又不在了,龙奎两公婆与娘家人的疏远就势在必然。舅子们以前来走动走动不过是出于一份同情,尽一下做哥嫂的义务。可龙奎不但不领情,还把来给他做生日的大舅子狠打了一顿,这是天上说到地下都说不通的理。从这以后,娘家人真正跟贺家疏远起来,几乎不再来往。   义伟对这种事不但理不清个所以然来,而且还忘得很快。过不了几天,她就不记得又哥与娘家大哥打架的事了。一年半载下来不见娘家来个人看她,也不见又哥带她回娘家去拜年,她就时不时跟邻里嘀咕:“我哥哥大姐他们怎么还不来。”听的人回答一句“他们不会来了”,然后就忙自己的事去了,也懒得跟她解释她哥为什么不会来了。   儿子死后,义伟没有伤心几天——她凡事忘得快,包括伤心。不过,跟鲁迅笔下的祥林嫂一样,她落下了个毛病,那就是,只要一看到别人家的孩子,不管是一岁的还是八岁的,她都会说:“我屋里忠义伢子也有这么大了,他死了。”然后鼻翼一张一张的,无神的大眼睛就睁得更大了,却不会流出眼泪来,就那么睁着,更加显得一张脸又丑又笨。她的话自然没人喜欢听。因为谁也不愿意自己的孩子被拿去跟小古董忠义比,何况还是一个已经死掉的小古董。   没有人理她,义伟就有些讪讪的,在人家门槛边站一会儿就走了。小红和小兵都已经上初中,功课多起来,还要帮着家里做那些永远做不完的农活,渐渐的能陪着义伟去捡柴的时间也少起来。彭十家最小的女儿也出嫁了。龙奎现在走东家串西家地找人打牌,基本上不在家里。忠义死了,贺十老两口也不用再过义伟这边来了。面对着黑暗空洞的屋子,义伟感到了恐惧和寂寞,她也不想呆在那屋子里了。她尝试着往村口走,过了河边三阿婆开的经销店——她独自来这里买过卫生纸,这是她以前到过的最远距离——沿着河堤继续往前走。当地所有的小村都是自然村,村里都有一条小河,河堤就是村里人进出的主干道。此时义伟就走在这条主干道上。还没到村口,迎面碰上的一个年轻女人让义伟大为吃惊,在对方叫了一声“伟”之后,义伟高兴地咧开嘴笑了。bookben.cn 书本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第五十四章,亲不亲 “果,你怎么在这里?”义伟欢呼着问。   这叫果妹子的女人是义伟娘家的邻居,比她小十来岁。义伟出嫁以前差不多天天都是跟果在一起玩。义伟痴傻,大大小小的孩子们都嫌弃她欺负她,不跟她玩。只有这个叫果的妹子对义伟好。她教义伟跳房子,打石子,“捉贼股子”,织毛线,用彩线包纽扣;六月天,她偷偷从自家地里摘了练地瓜给义伟吃;正月里;她拉着义伟的手踩着积雪带她去看花鼓灯。这个小十岁的妹子是义伟在娘家做女儿时唯一的玩伴,也是最好的朋友,因此义伟一直用她能想得到的最亲热的称呼叫这个小妹妹,叫一个字,“果”。   果后来嫁在这个村离村口近一些的那个组。她其实早就知道义伟也嫁在这个村子里,并且没少听人家讲到义伟的情况。她也想过哪天一定要去这个可怜的老朋友家里看看她,只是一直拖着没有真正行动。在这种沿河形成的小村落里,人们的活动方向一般是习惯顺着河流往村口走,上学读书,出门打工,上街,请匠人……都是走出去,住在村口的人是很少有机会逆流而上去村尾的。因此,这几年里果虽然经常想到义伟,却一直没有机会去看她。没想到今天碰上了。   义伟简直是欢天喜地的。再怎么记性不好的人都会记得儿时的事,就像再怎么醉的酒鬼也认得回家的路一样。果的突然出现一下子勾起了义伟少年时期的记忆。她仿佛又回到了自己的娘家,回到了那曾经熟悉的一切:干净整洁的屋子,天天一起的玩伴,爱她疼她的妈妈……义伟很久没有记起过这类事情了,连做梦都没有梦到过。今天猛然又看到果,又想起这些事物,这让她怎能不欢喜。她一下子精神高涨,加快了步阀高一脚低一脚、跌跌撞撞地一路小跑到果跟前,咧开嘴笑了又笑,不知道说什么好。   果自然也很高兴。尽管现在的义伟灰头土脸,又脏又老,此刻还站得离她很近,脸几乎要贴到她的脸上来,身上有一股很重的怪味,但果的的确确是高兴的,打心眼里高兴。她毫不犹豫地带了义伟去她家里玩。她男人是个砌匠,去别人家起屋去了,不在家。果让义伟坐。义伟不坐,她习惯了到谁家都站着。   农村人家没有现成待客的吃食,来了贵客除了临时去买肉打酒往往还会炒粒粒。炒粒粒就是炒地里出产的豆子、花生、麦子、米之类的颗粒状吃食。如果家里刚好还有白糖,那么粒粒除了干吃还会泡上一杯芳香四溢的粒粒茶。   果系上围裙,拿个竹刷把,麻利地三两下就洗了大灶上的锅,烧火炒了一碗花生,又炒了一碗豆子。她没有给义伟泡粒粒茶,而是等粒粒凉了后,扯开义伟身上所有的衣袋裤袋,把两碗粒粒全倒在那些口袋里。   那天义伟从果家里出来,身上到处鼓鼓囊囊的。走在路上,一边往嘴里塞着粒粒一边哼着她那别人永远也听不懂的花鼓小调。 第五十五章,亲不亲(2) 此后义伟就经常跑去果家玩。不管果干什么,她都不离左右地跟着,说一些颠来倒去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果已经有孩子,小男孩一岁多,淘得很,所以果总是很忙,没有那么多时间理会义伟,只能偶尔答一句“嗯”或“噢”。不过也没什么关系,她忙她的,义伟要跟着就让她跟着呗。果了解义伟,知道她就这么个习惯,对于自己喜欢的人,她就愿意跑前跑后地跟着。傻子也是人,也会害怕孤独,也需要有人陪伴。   可是后来果的男人和婆婆渐渐地有了些微词。她们说家里老是有这样一个古董进进出出,唠唠叨叨,怕对孩子的智力不好。他们还说,伟妹子那痴巴崽是横死的,晦气,可千万不能让这古董女人把晦气带到家里来。迫于男人和婆婆的压力,同时也因为担心他们所说的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果不得不慢慢地跟义伟疏远起来。再看到义伟时果不笑了,冷着一张脸,也不再炒粒粒给她吃,义伟说话时她也不再“嗯”或“噢”。可义伟是不太看得出人的态度变化的。果突然不爱说话她就以为她是“好事”来了:“果你肚痛吧,我一来好事也肚痛,痛得好厉害哩!”果还是不理她。义伟就自顾自地说下去,从肚痛说到没菜吃,从没菜吃说到没油了,从没油了说到快没米了,颠来倒去不过是说了很多遍的那些话,也不管果根本不再答理她。她那简单的头脑不可能顾虑得到她最熟悉的果已经不再欢迎她,她甚至不知道世界上还有欢迎与不欢迎的概念。在她的定义里只有喜欢或不喜欢,她知道果一直都是喜欢她的。在她的心目中,果永远是那个果,那个帮着她护着她从不嫌弃她的小姑娘。   所以,尽管果越来越不爱说话,笑得也越来越少,但义伟还是经常跑去果家玩——她也实在没别的地方可去——在果身边跟前跟后,笑嘻嘻地说这说那。她这样的不识时务,没办法,果不得不做得更绝情些。后来,只要一看到义伟从对面河堤上来了,果就赶紧抱起儿子关上门躲出去。义伟扑了几次空,自言自语道:“唉,果哪里去了?怎么老不屋里呀(她不会说‘不在屋里’,而是说成‘不屋里’)。”如此多次之后,也就不再去了。   果家又不能去玩了,义伟就无目的地继续往村口走。村子尽头的公路边就是荷花开的经销店。   拿到农药化肥的代销权之后,荷花家正如她男人所预料的那样,还真不大不小地发了一笔财。现在店也扩大了,她男人在距离老店一里路的大马路“人”字路口开了一家专营农药化肥的“门市部”,而荷花的老店里依旧卖些南北杂货。这几年小学生的口袋里开始有了一毛两毛的零花钱,所有的经销店都打起了小学生的主意,开始卖些小零食,比如水果糖、散装饼干、“猫屎筒根”、鱼皮花生之类的。这些零食大多产自私人作坊,没有牌子没有生产日期和保质期,反正不但小学生们不懂这些,就连他们的父母也不懂。(因此一直到二十年之后,农村都将还是各种假冒伪劣和过期商品的主要销售市场。)荷花的小店也卖起了这些小零食,所以她现在起得比以前要早些——学生们很早就会经过她的店门口,他们要在七点十分以前赶到学校去上早自习。荷花与男人一人守着一个店,晚上也各自睡在自己的店里。婆婆在老屋帮着照看两个孙女并守家。家里新盖了楼房,虽然外墙还没有粉刷,但在村里也算走在前列了。   家境一天比一天好起来,然而两公婆之间的感情却与经济状况反向而行,走上了陡峭的下坡路。男人带了年轻妹子在店里睡觉的事荷花早有耳闻——他似乎根本就没想要瞒她。就是当着荷花的面,她男人也会涎着脸对一些*女人动手动脚,捏捏面段子,拍拍屁股,奶婆子上抓一把。那些*女人,嘴里浪声浪气地骂两句娘,眼睛却不无得意地瞟着荷花,眼神里流露出丝毫不加掩饰的*和轻蔑。 第五十六章,情同此心 荷花知道她男人的心思:“你跟那么多男的困过觉,现在该轮到我快活快活了!”她知道自己理亏,所以不吵也不闹,她甚至连说都没有说过男人一声。她体谅男人。自己这做堂客的名声不好,就让他出出这口气吧。如果吵起来,让女儿们晓得了自己那些丑事,我这当妈的还有什么脸面。   于是,男人在仅隔一里路的那门市部肆无忌惮地眠花睡柳、左拥右抱,而荷花却只是一味地忍气吞声,不闻不问。她若无其事地守着自己那一方小店,平平静静地过着波澜不惊的日子。   这天义伟一走就走到了荷花的店门口。她从经销店那特有的无窗棂的正方形窗口探进头去——满是灰尘的乱蓬蓬的头——好奇地朝货架上张望。荷花一抬头看见了她,先是吓了一跳,然后马上就知道了这是谁,一颗心似乎被什么东西扯了一下。这个女人是自己前头男人的堂客,她刚刚失去他们唯一的孩子。   荷花立即站起身来,温和地问义伟道:“你要么业?”   义伟慌乱地摇了摇头:“我不要么业,我没钱。”   “那你进来坐下子吧。”荷花说着走到隔壁的大间里来。这间屋子以前是男人摆了个案板卖肉,现在空着,就权当堂屋,过往的行人都可以在这里歇歇脚。   “我不坐。”义伟说着,却没有离开,而是也走到堂屋里来。   荷花又折回里间走到货橱边,抓了一大把散装饼干出来。义伟看到了,远远地就把两只手掌并排摊开来等在那里。荷花把饼干倒在她手里,她接了马上就往嘴里塞。   “你又哥呢?”   “不晓得。”义伟一边大口嚼着饼干一边回答。   同在一个村里,荷花的小店又是村里的新闻传播中心,所以荷花虽然足不出户,但对龙奎和义伟的情况却都知晓。她知道龙奎肯定又是打牌去了。荷花看着义伟,她身上穿了好几件不同颜色不同款式的罩衣,脖子下面露出各种各样圆的、尖的、燕子式的衣领,下摆也是里面的长外面的短,一截一截地露出不同质地的布料。荷花知道这些衣服都是救灾来的。当地这几年常有水灾,水灾过后外地城里人捐过来很多旧衣服,人家挑剩下的听说都是龙奎抱回去了。   看着脏兮兮乱糟糟的义伟,荷花想象不出哪个男人还会对这样一个女人的身体发生兴趣。她不禁有些好奇地联想到,龙奎是不是还愿意趴到伟妹子的身体上去跟她做那事——近段时间她没少听说龙奎跟他队上一起打牌的堂客们不三不四。然后,她又联想到,长得丑的、蠢的留不住男人,长得好看也不蠢的却也未见得能留住男人。自己现在不就是独守空房了么?幸亏自己还有这个店,还能自食其力,不靠男人养活。可是伟妹子,哪天如果龙奎不管她了,她怎么办?要是她还有个一儿半女就好了。先前就是那么个傻儿子,龙奎也当宝贝似的。没想到儿子一死,龙奎也像变了个人似的。唉,没有细伢子的家不像个家呀。bookben.cn 书本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第五十七章,狗屎运 龙元后来凭着他那门粗糙的手艺发了关键的一笔财,起了新屋还娶上了堂客,这是谁也没有料到的。   不过龙元发财离不开丽玲的帮忙。   丽玲这些年一直断断续续在外面闯荡。她男人是油漆匠,生意一直不多,到近几年更是一年比一年少了,自然没挣到多少钱,家里的经济来源主要就靠丽玲在外面混。一个结了婚且长得还不赖的年轻女人长年在外漂来荡去,邻里乡亲们自然不会把她往好里想。   其实丽玲在外面倒是行得正走得稳的,至少到目前为止,她干的都还是正经行当。这十多年间,她在城里有钱人家当过保姆,在省城的学校做过饭,在医院干过清洁工,还进工厂站过拉,挣的都是辛苦钱。也正因为挣的是辛苦钱,所以尽管在外漂了十多年,丽玲家里却并没有因此而大富大贵,只够送儿子上学和勉强度日罢了。   其实在外面混并不轻松,就是这样简单的辛苦活也并不是说随便就能找得到的——对于一个只有小学文化的乡下已婚女人来说。于是,写到这里,前面对于丽玲“行得正走得稳”的表述应该修正为“从不随便跟别的男人上床”,也就是说,飞飞媚眼说说段子还是有的,并且是她通用的手段。运用这些手段她一次又一次找到工作,挣钱养家糊口。   自然而然地,那些见过她媚眼听过她段子的男人们未免会想入非非——这世上还没有一个男人能对给他抛媚眼的女人不想入非非。这想入非非的男人就开始浑身发热,坐立不安,绞尽脑汁要想个接近这女人的办法。想来想去最后总免不了请客吃饭,可能是受到“饱暖思*”这句话的启发,男人们总以为在喂饱了女人的肚子后再把她弄上床就容易多了。所以灯红洒绿的城市里,只要有吃食的地方,不管是五星级酒店还是街角大排档,总可以看到面对面坐着,表面上是在吃东西其实脑子里在盘算着另一件事情的男人和他带来的女人。   对于吃饭的邀请,丽玲会很爽快地答应——毕竟她的工资不允许她经常去打牙祭,有送上门来的吃食是有些难以抗拒的——然后就东家敲门西家带话,喊上同样是漂泊在外的几个要好的女性朋友——专挑那些比自己还年轻长得也比自己更漂亮的——去赴约。   三四个漂亮女人勾肩搭背、嘻嘻哈哈出现在约定的餐桌边,那请客的男人先是大吃一惊,既而两眼放光,心痒身热,以为这个晚上自己要走桃花大运了。   桌上女人们放开肚子吃吃喝喝,说说笑笑。丹唇启合,长发飞舞,晃得那男人眼睛都花了。他心痒难耐,兴致高涨,心情愉快,就着秀色在一片莺歌燕语声中出手大方地加菜,喝酒,开开心心地吃完了饭。买单时,丽玲们你一句我一句娇滴滴地“谢谢大哥”,谢完后照旧勾肩搭背地结伴回去,只留给男人一阵淡淡的女人余香。   见面之前详细打好腹稿的开房计划就这样灰飞烟灭了。花了钱,得到的跟计划的有些差距,但男人们也不会感到特别失落。凡男人都多多少少有些被虐狂倾向,他们往往乐意被女人玩弄,尤其是漂亮女人。再说,作为雄性他们都有这样的经验总结,自己想与之上床而真能与之上床的成功率是不足百分之五的,能够调笑一番也就没有白忙活了。   所以这些男人后来有的还真与丽玲做起了朋友,当然,心中还是抱着那么一线不可告人也永远实现不了的邪恶希望。   丽玲就是通过这种朋友为龙元谋到那份差事的。对方是个什么官,究竟是什么官丽玲不懂,也不想去弄懂。她只知道在她说到有个油漆匠弟弟——聪明的女人自然不会在别的男人面前提到自己的丈夫——找不到出路时,对方就主动提起了那个工程:油漆省城一个大型公园周围的所有栏杆和公园内的椅子。毫无疑问,这个活对手艺没有什么高要求。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本网 第五十八章,狗屎运(2) 这份差事来得如此容易,让丽玲都简直不敢相信。而且后来对方也没有提出什么附加条件。在外漂了十多年,这是丽玲最轻松地一次揽到活,并且是油水最多的一个活。这应了当地的一句俗语:讨米讨得久,总会碰上做大酒。   丽玲火速赶回娘家,带上龙元去省城开工。   龙元从父亲贺十老头那里继承了吝啬死抠的天性,又自己养成了做事勤快麻利的作风,这两者这一次得到了完美的结合,那门粗糙的手艺也就很好地派上了用场。他买来最便宜的油漆,也没请帮工,自己天不亮就起床,路灯亮了还不肯收工,毛手毛脚地只花了十来天功夫就刷完了。丽玲让他故意又拖了半个月才去报告工程结束。验收很简单,那什么官派个人过来随便看了一下,签个字就完了。   工程款打在一张存折里,这是龙元长这么大第一次看到存折,整整九千元。这在1991的当地农村绝对是一笔大数目——其时农民们都还在拼死拼活地争取奔“万元户”。龙元半个月时间就差一点挣上了万元户。   有了这笔钱后,龙元在离开老屋一里路的一个山坡上担开一块地基,新起了四间土砖瓦屋。起屋的几个月里,他没日没夜地担呀肩的,能一个人做的事就一个人做,不能一个人做的就让老头子帮一下忙。地基担好后正式开砌到上梁、盖瓦这一段工程有邻里乡亲来助工。助工有助三五日的,也有助一个星期的,亲戚和族家助半个月的都有。龙元在一个小本子上记了每家助工的天数,以后人家起屋时要还工的。   屋起好后不久龙元就带着贺十老两口搬了过去。三个儿子现在只有龙元没有成家了,父母理所当然地要跟龙元住在一起,给他维持娶妻生子的大事。新屋离村口近了一里路,更重要的是这里有电,所以搬家后龙元还买了一台电视机。   不久,做媒的人就来了,龙元的谈婚论嫁正式提上日程。   媒人介绍的这个妹子是*里路外的本乡人,初中毕业,长相一般。相对于只有四年小学文化的龙元来说,这初中毕业生绝对是一个高级知识分子。   妹子来看人家这天,村里照例有不少婆子女人来看新满娘——当地从第一次看人家这天起就把男女当事人称为新郎公和新满娘。其中有一个老婆子,在看了新满娘后与众人回去,走在路上就跟其他婆子女人们说:“我看这元伢子堂客呀,还比不上我屋里三媳妇!”   她家三媳妇是个半傻子,智力比义伟略好一点,不过娘家的家教比义伟要差,这女人满口脏话,又爱到处挑拨人扯架,队上没有一个人喜欢她。   这婆子拿她三媳妇比的是外貌——她当然不会去比自家的劣势——可她的话怎么听着都像是在谈“综合得分”。   这句话第二天传到龙元耳朵里,把个龙元气得七窍生烟。还比不上她家那人见人嫌的三媳妇,那还了得!当下就闹着要传媒人退婚。   其实看过人家以后,妹子对龙元并没有留下什么好印象。家境一般,小伙子长得一般,口才一般,实在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所以妹子那边正在考虑要不要答应这门婚事。就只女方来男方看了一次,要取消后续的章节是完全可以的,不会有任何麻烦。正在犹豫间,却辗转听人说伢子想退婚,说是别人好不容易才劝住的。女方这一惊非同小可。他想退婚?看来他并不愁娶不上堂客噢。女方一家就犯起疑来,莫非他还有什么优势藏着没让我们看到?于是悄悄地派了妹子的弟弟去男方村子附近打听。   当然先是打听后生子(方言,小伙子)怎么样。   “这元伢子呀,别看他爷十大棍打不出个闷屁来,结的这个秋瓜(指年老后生的儿子)倒还不错。勤快,发得狠,尽管小气了点,不过手紧点好,以后顾家。”   “你问元伢子?认得认得。那个鳖(方言,那家伙)最近在长沙揽了个工程,发了笔财,具体发了好多不晓得,估计不少于一万吧。”   “哪里只有一万呀,至少翻个倍。”旁边另一个插嘴。   第三个帮腔:“只怕还不止哩,又起又买电视机,听说信用社还存了哩!”   ……   乡下人说话惯用夸张手法,“扯白”在当地十分盛行,花鼓戏里面都在唱“鸡婆子窝里生鹅蛋”。乡亲们越说越悬乎,把妹子的弟弟听得目瞪口呆。回去一报告,本来犹疑不定的父母一下子吃下了定心完,妹子本人对嫁给龙元后的生活也充满了向往。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 小说下载尽在书本网 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本文件仅供学习使用,请勿传播!下载后24小时内删除!"